1988年11月,正当我感到比较顺乎的时候,家里传来噩耗,说我母亲从山崖里掉下去了。我以为母亲折了胳膊或断了腿,成了重伤,但刚走到大门前,看见门口有个火堆,冒着袅袅青烟。那是一堆麦草屑,燃烧起来比较缓慢。我心里想:妈从沟里掉下了,是不是奶奶给叫魂,才点的火堆?
听奶奶说,人跌了沟,或者被狗咬了,受到惊吓后,就要叫一叫魂,不然人没精神,爱做噩梦。叫魂时,为了消除晦气,通常在大门口堆个柴火,意思灵魂回来经过火堆,就有了阳刚之气。
所以我以为奶奶是为了给母亲叫魂,才堆了火堆,这个念头干刚一出来,就听见了姐姐嗯嗯的哭声。我顿时头皮刷的一下,好像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拔腿就跑,刚闪进大门,与二叔装了个满怀。
二叔说道:“你回来了?先在门外给妈点个纸……”
“我妈……我妈……”听二叔这么说,我感觉像五雷轰顶,惊吓的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我看见奶奶来了,她一看见我,突然哭了起来:“我的媳妇呀,你这个楞怂,你连你读书的娃都不等等,就走了,我的喜琴呀,你让我咋活呀……”奶奶用头巾捂着嘴,放声哭了起来。
奶奶对母亲的“埋怨”,不是一两句能说得清楚的。在这年夏天,母亲在河里捞石头时,奶奶拎着草筐,上了坡道,走到庒畔上的柴垛堆前,准备揽柴烧火做饭。无意中发现旁边两行蚂蚁,忙忙乎乎地从地洞里出来,往柴堆里钻。有的蚂蚁还高高的举着白色小蛋壳,大有拖家带口之象。依奶奶的经验,蚂蚁搬家,往柴堆里钻,是大暴雨来临前的征兆。虽然太阳还在西挂,但异常闷热。
这时,奶奶想到了在马莲河里的母亲。母亲干活的毒,奶奶是知道的。一旦干起活,肚子不饿,不知道离开。天不黑,不知道进大门。由于奶奶是小脚,又年龄大了,地里的活儿虽然干不了,但奶奶茶饭好,缝缝补补起来比较细心,她的养猪呀狗呀猫呀,都毛色发亮,看起来都精精神神的,所以,家里一般是奶奶主内,母亲主外。奶奶闲了还去赶赶集,坐坐娘家,窜窜亲戚,而母亲除非我舅家有事了,才去一趟。她除了睡觉,大部分时间就就是干活。像奶奶形容的,“只知道死干瓜吃,遇到能生钱的活儿了,往死里干。”
为此,奶奶也没给母亲少操心,提醒她天凉了,就别下河。身子不干净了,别去动水。三伏天,要留心暴雨。捡石头,能捡多少是多少,别豁出去捡。过日子,要慢慢来。
“淡淡水长流,雁雁不出头。”我常听见奶奶给母亲这么说。
秋季,到了扳玉米时节,母亲却帮村里人盖新房子。为了不耽误家里的活儿,她白天去给抱砖头和泥,晚饭后回来乘有月亮,去地里搬玉米,坎玉米杆。有的人是先把玉米棒全部扳完之后,才抽空坎玉米杆,但母亲喜欢边扳边腾地。她把玉米倒进架子车里,杆子摞在地边。像蝗虫似的,高乎乎的玉米,经过她的蚕食,稍不注意,就可见玉米地露出一片豁口。
有天晚上,奶奶到了睡觉的时候,发现母亲还没回来,她心急了,就去玉米地叫,到了地边,她喊母亲,不见回应,就乘着朦胧的月色,往地里走。由于母亲砍过的玉米杆茬有的比较高,奶奶视线不清,被绊倒,玉米茬戳在了她的腿上,戳得她生疼生疼。
奶奶站起来,继续往里面走,终听见刺啦刺啦的声音。这时才看见她的媳妇挑着两筐玉米棒子出来了。见到奶奶,还嫌她来了,说你不回去睡觉,跑来这里干嘛?奶奶说夜深了,明天还要给人家帮忙,早点睡。母亲说玉米杆砍起来快着呢,我把玉米杆坎完再回,你先回去。
奶奶感到她腿上凉酥酥的,知道在流血,但是看到母亲把玉米棒子倒进架子车后了,又拿镰刀离去,她只好在车旁等。等母亲把那些搬了棒子的玉米杆坎完,才帮母亲推着装满玉米棒子的架子车回家。
由于夜深了,早上太阳冒花花母亲就去帮工了,奶奶腿上受伤的事没告诉任何人,她自己用盐水洗了下了,就没当回事。结果由于消毒不好,加上晚上睡热炕,伤口感染了,流起了脓,腿还肿的像棒子。父亲得知奶奶是为了叫母亲,才受了伤,当着奶奶的面,骂起了母亲。母亲只管给奶奶帮着洗脚了,之后就背起身材娇小的奶奶,出了大门,上了坡道,然后用架子车拉去药房输液。
当然,在父亲骂母亲时,奶奶很凶,骂父亲太懒,心太粗,婆娘干死,都不知道体谅。父亲被奶奶骂恼了,说了句“那让你疼着去。”赌气转身走开了,母亲这才背奶奶出门。
奶奶与母亲的关系,我不知道村里人是怎么看法,反正,在我的印象中,她俩好像不是婆媳关系,好像是母女。因为奶奶与母亲关系好,我家很发生吵架之事,不像我们村里有些家庭,婆媳吵架,夫妻打架,经常闹得乌烟瘴气。
“你爹幸会遇了你妈这个人,要是其他婆娘,三天两头都打架。”记得奶奶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由于奶奶疼爱母亲,了解母亲干起活来的毒,所以,每次下河里捞石头时,奶奶最担心的就是下雨,涨河。位于村里的这段马莲河水位不高了,但遇到暴雨,河水陡涨,潜在的危险就可想而知了。为此,看到蚂蚁搬家,奶奶自然想到了了暴雨,由此惦记起了母亲。她走到高处一看,透过高高的山口,瞧见东南方向有片黑云疙疙瘩瘩地向西北方向移动,黑云边缘,还有淡黄的颜色。奶奶凭她的经验,认为这种云彩容易响闷雷。村里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闷雷容易带来暴雨。而往往雷声响亮时,雨倒还不大。
奶奶不看天则罢,一看,心里发急了,顾不得揽柴,抓起一个木材棍子,拄着往马莲河边赶。她扭动着一双小脚,像一只受伤的黑鸟一样,摇摆着身子,在弯弯曲曲的村道上行走。边走边喊道:“喜琴,喜琴,快上河,要下雨啦——”
奶奶急促走着,喊着,刚到河边,远远瞧见母亲挑着两只装石头的筐,从河中心往岸边走。
“快走,雨来了。”
奶奶的话音刚落,奶奶就感到凉飕飕的,一股风像长了脚似的,快速速地来了。接着,倏然一下,她头上的黑圆帽差点被掀翻。就在这时,膈叭一声,铜钱大的雨点刷的下了起来,好像黑云在空中行走,憋气憋尿很久了,遇到马莲河的水蒸汽,憋不住了,一下倾泻了下来。
“把筐扔了,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