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清明节,却仿佛快到了他的死期。
还是一张苍白的脸,苍色的衣裳,还有鸦青的眼罩。
最重要的是那柄竹剑,现在还在剑鞘内。
他蒙着眼,在一片山林里乱闯。
五步毒很厉害,但活生生被沈竹侯扛了下去。有时候的确该吃毒药,哪怕明知道毒能杀人。
沈竹侯体内已经找不见毒素了,精神却格外差,甚至走出一步,要歇息两三步的时间。
因为他上华山了。
上华山,意味着他会遇到那个人,那个盼望着遇见的人—月何年。
可是沈竹侯不想见她,这会让自己拔剑更慢。一个神探,或者杀手,最需要的就是出招的速度,并非是爱意。
他也不想当关浪人或者温城雪,成为一个无情的人。
他必须有情。
其实他错了。因为现在的沈竹侯才最没有实力,这是一个虚弱到极点的人,就连一个小孩子都能打倒他。
忽听得笛子声传来,乱而低沉。吹笛子的人武功一定不弱,他能在声音低到极致时,再转音调,变得更低、更低,却一样能被听见。
笛子声很慢,让沈竹侯反应了好一会儿。
笛声还很乱,毫无旋律可寻,只是一味地低沉再低沉。就像是一个喘不上气的人,他喘息的声音只会越来越低,直到某一刻再也喘不上,那就死了。
但是任何人都无法料到什么时候死,也无法料到音调何时会更低、何时会停止。
笛声仿佛能控制人的精神,再将人杀死。
如果你跟着笛声走,自己的气息和心跳,也会愈来愈慢,直到停止呼吸和心跳。
没有人觉得这会压抑,恰恰就是因为变调的规律,就是呼吸的规律:什么时候吸气,什么时候就降调。
沈竹侯渐渐走不动了,靠在一棵老树旁。
笛声仍在,听笛人早不见。
吹笛的人却来了。
这是一个戴着面纱和斗笠的人,没人看得见她的长相,甚至是男是女也不知道。
他伸出手,抬了抬沈竹侯的下巴。他的手很小,不像是男人的手。
沈竹侯并没有反应,而是静静靠在树下。他现在并不想还手。
那人叹道:“天下第一神探,看来也不过如此。”声音显然是女人的。
沈竹侯缓缓开口,愣了好久。面前这个人的声音很熟悉,而且就如同刻在了骨子中,一旦听见,就能想起来说话的人是谁。
他很紧张。这是他时隔几年后第一次见到她,而且是上山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
沈竹侯淡淡地道:“你怎么来了?”
那人道:“我怎么不能来?”
沈竹侯叹道:“你是来气死我的。”
那人微笑道:“我的确能气你,可我不想让你死。”
沈竹侯道:“我是来杀人的。”
那人仿佛吃了一惊,道:“沈大哥要杀谁?”
沈竹侯慢慢地道:“杀一个女人,到清明节。”他说话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
那人呵呵笑道:“你已经累坏了,还有杀她的把握吗?”
沈竹侯道:“有...”
那人叹了口气,道:“如果你找不到她呢?”
沈竹侯道:“我找得到,她就在华山之巅等我。”
那人道:“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去?”
沈竹侯道:“因为还有一个人,她也想杀我。”
那人吃吃笑道:“你难道不能杀了她吗?”
沈竹侯道:“我的剑不够快。”
那人道:“我的剑够不够快?”她拔出剑,这是一柄软铜剑,全身铜黄色,上面分明地刻着五个字—“华山月何年”。
她就是月何年,一个已入华山派的女子。
她曾经是沈竹侯的女人,可现在二人也只是朋友罢了。
沈竹侯道:“够快,但还是不够杀她。”
月何年道:“那么—哪柄剑能杀她?”
沈竹侯道:“只有我的剑。”
他说罢,已然抽出了竹剑。苍白的手,紧握着剑柄的白布条。
他拔剑的速度很慢很慢,而且不知道该对着哪里。如果对方不是月何年,恐怕沈竹侯已死了。
月何年叹道:“你一心一意要杀我吗?”
沈竹侯道:“是你一心一意要杀我。”
月何年问道:“我?”
沈竹侯道:“你的笛子。”
月何年道:“我的笛声还能杀了你?”
沈竹侯点头。
月何年笑道:“沈哥...你可以削掉耳朵,不去听就是。”
沈竹侯也笑了。上山之前,他的确不想见到月何年;眼下却又喜欢上了她。
沈竹侯已没那么困倦了。
他道:“你还是那样。”
月何年却道:“什么样?”
沈竹侯道:“你忘记了?”
月何年道:“我忘记了。”
沈竹侯道:“你还记得这柄剑吗?”
他从怀里取出一柄短剑,这柄剑一直都是放在身上的,从来都没用过。
剑身很短,只有半尺不到,还是用竹子制成的。
月何年道:“我当然还记得。”
沈竹侯道:“你记得,可你已不想再做一柄了。”
月何年道:“你已经有一柄了,为什么还要?”
沈竹侯叹了口气,然后沉默。
现在月何年是吕松行的人,沈竹侯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了。即便他愤怒,不甘。
月何年仿佛在笑话沈竹侯。
这柄剑,她想做就去做,不想再做,大可以不做。这柄短剑谁去做都没有用,唯独月何年去做。
笛声很压抑,可月何年却很高兴。她看见了沈竹侯,一个离开了她就一副死气沉沉的人。
沈竹侯读不懂她的心,也不想去读。可笛声依然回荡,并且愈来愈低,低沉到压抑,再到死亡。
沈竹侯的确快喘不上气了。笛声是很致命的,心爱的人也很致命。
他觉得选择权还在自己手里,只要他想,这个女人和笛子就能一起消失。
剑是能斩断一切的,包括他的全部犹豫。
也有一个前提:这柄剑必须要快。
沈竹侯按住剑柄,摘下眼罩,看着眼前模糊的女人。
他信任自己的竹剑,这是武器和主人之间的共鸣。
可他相信一点:剑是不能消灭一个人的。人活着就有印记,有痕迹,总会留下些什么。
如果沈竹侯就这样杀了月何年,那么他得到的就是一具尸体,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了,也不能消减忧愁。
他还是拔剑了。
剑的速度非常快,除了“闪电”二字之外,再无能和他媲美的词。
月何年却没有拔剑,而是用她的手指对准沈竹侯的要穴。
这一指并不快,但却能让沈竹侯停下来。
他如果继续拔剑出招,那么自己也会撞在手指上。
月何年的手指很凉,触碰到沈竹侯的肌肤时更凉。
沈竹侯苦笑了两下,看向月何年的脸庞。即便隔着一层面纱,也能感知到这个女人的变化。她再没有之前的可爱了。
指到时就是人寒时。
这次,她就立在沈竹侯的面前吹笛。
笛声仍是愈来愈低的,但永远不会有尽头。
沈竹侯更加压抑,想让心跳更快,来保持身上温度。
几乎做不到的。
直到沈竹侯彻底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