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越忙，大脑运转速度越快。小宁忙到透死的学习间隙总会想起很多别的事情。
想起王唐，她想起在口吃矫正班里的那个小混混，曾经对她表示过好感的，两人真的很像。
当时几十个口吃者聚集一堂，但却并不友好，口吃者之间并不容易相处。
口吃者几乎都比一般人脾气暴躁，对别人的容忍度很低。多年的耻辱，让几乎每一个人都自卑又易怒，从而伤别人也伤自己，却又因此增加了更多的耻辱。
所以别指望结巴们之间的交往能治好或减轻口吃，和期待数学上的负负得正一样，结果往往适得其反。什么东西加入感情都会走向反面。实际情况是，大家都口吃不意味着同病相怜，而是同病相斥。大家心中其实也是彼此鄙视的，只是大家都不会说出来。实际上想说也说不出来。
那时候正是残疾歌手郑智化的《水手》和《星星点灯》红遍中国，有一个很小的小男孩特别会唱这两首歌，和口吃班的另一个男生一样，唱的和原唱没什么两样，可能《水手》感觉特别励志，那个小男孩就一遍又一遍地唱。他唱歌一点都不口吃，这是口吃者的共同特点。但在小宁眼中这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人家再穷，人家再笨人家再苦，即使腿部残疾，人家都也不口吃，人家没有说话的问题，而她虽然手脚健全，但是开不了口，那一切的励志故事对自己都没有意义，自己没办法使用任何激励的措施，自己就是一个没用的废物。什么都对自己无效，自己就是那个彻天彻地的废物。小男孩也是，唱歌再好也解决不了他的口吃问题，他也没什么耐心，没多久，他就离开了矫正班，因为感觉没有用。《水手》的精神如果能贯彻到口吃矫正上，实际上也能成功，就是吃苦和忍耐，但口吃者的性格决定了绝大部分口吃者既不能吃苦，也不能忍耐。有一次，小宁坐个几个男结巴的后面，结果他们不是好好练习发音法，而是在结结巴巴地商量要揍那个口吃最轻的，就是后来口吃结业典礼上的主持人，同样会唱这两首歌的那个隐性吃友，原因很简单，就是他出风头太多了，是李老师面前的红人。
那个对小宁示好的小瘪三就是暴躁的典型，忍耐就别提了，他会只因为嫉妒别人而真的打人。他留着汉奸头，长长的，搭在眼睛上，后面是蘑菇头的造型，自以为很潇洒，头发一甩一甩的。小宁却感觉像个女人。但偏偏又是一个小流氓。小宁绝不会接受这样气质的人。想想，王唐就是那种痞子，要不是家庭还好，怕就和这个结巴的小流氓一个层次了。那个李老师说他是从小没爹没娘，奶奶养大的，所以缺乏教育。小宁再想想，他靠近小宁的动机恐怕和王唐是一样的。想想就让小宁气愤。这个小瘪三口吃很严重，他说话像蛇一样，那天他在大家都背诵演讲稿的时候走近她，说，嘶~嘶~，那个小、小赵宁，咱咱咱们一起去嘶~嘶~吃~~那个蛙鱼好不？是山东中部的口音，相当难听。他为了发出音，在前面加音作为引导，偏偏又加了个“嘶”，所以他一说话就“嘶嘶”地不停，真像一条蛇。小宁听着就想笑。但这人又挺可怕，她避之不及。幸好只十天时间。
小瘪三有那么强的暴力倾向还心理问题那么重，小宁很是奇怪。很可能他小时候有人比他更暴力。
他打的那个人，是那李老师身边的另一个红人，矫正班的班长。那班长壮壮的，虽然结巴挺厉害，但实际心理问题不严重，而且他性格很开朗，非常会聊天，据说在山东某大学接待一个外国人时，深得外国人的喜欢，得到了50美元小费，到银行换了三百多人民币，小宁很羡慕。这个班长很会说，也很得女结巴们的喜欢，好几个隐性口吃的女生长得很漂亮，班长就整天往女生房间里钻，结果让小瘪三很嫉妒，很嫉妒就看着他很生气，于是找碴把班长打了一顿，于是小瘪三被关进了派出所。
那个李老师居然很有点得意地在班里说，他的矫正班每年都发生这样的事。
她很无语。
虽然是事实，但她不希望是这个老师用那样的口气说出来。
或者他只是普通人，社会上泛称的没有教师资格的“老师”。也因为这句话，多少年以后她回忆起这段经历，仍然对这个老师提不起敬意。
他的矫正也可以说是个骗局。他的成功在于告诉给口吃者一些口吃常识，而“治愈”是典型的矫正口吃的骗局。他那种方法对于口吃者没用，反而带来的是绝望，那种方法不但治不了标更治不了本。教授时代的小宁实际仍然能在网络上看到保证治愈的口吃矫正班，讲师时代的她看到就要去砸场子，现在她也懒得去管了，口吃者需要一个这样的骗局来清醒过来，那样他们才可能明白一个最根本的生存之道：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靠得住，必须靠自己。
她倒从所谓的演讲训练中学会了一点，不是矫正口吃，而是通过超充分的准备来度过一些必须说话的难关。
四月又至，春来花无限；杨柳吐绿处，絮如烦恼丝。
小宁参加了三门自考，又全部通过了。英语，文学史二，西方文论。最高89分，最低80，都很成功。
语言学概论这次没有开考，就没有报，下次努力。下次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还有最后三门，不，是四门。
她很高兴，信心更足。午饭时很大方地多买了5毛钱的午餐肉，留了两块给小花，又把某个女生刚倒掉的鱼用一个破碗弄出来一些，怕辣和咸，又在水龙头下冲了一会，给小花带去。
小花就在宿舍后小山坡下的那个小洞里，基本没人来打扰它。它听到小宁的脚步声，就小跑着过来，嘴里喵喵地叫着，可爱的小胡子在嘴边抖着。她把吃的放下，小花狼吞虎咽地吃着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叫声。小花吃上特别喜欢的东西就会有这种声音，是太喜欢了，类似她吃到好吃的东西就想流泪。
她蹲下来，看它贪婪的小样，心中很是幸福。她伸出两手，揪住小花的大毛脸两边的胡子，扯得老长。它的嘴都被扯开了，合不上，它还是不抬头，拼命地吃。
小宁笑它，看你个馋样！一只小女猫还长胡子，你羞不羞！
告别了小花，她走回宿舍，去休息个十几分钟。
她每天都很累，躺床上一分钟就能入睡。
最累的时候，在入睡的瞬间，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第一声鼾声。
快速地走在校园里，她的脑子也不会停。经历了王唐，小宁的大脑每当有空就会思考自己错在哪儿。总归是恨恨哪可堪。
她决定再不接近爱情。自己本就没喜欢过这王唐，只是和数学系那帅哥成了一场误会之后，王唐恰好成了弥补爱情的缺失的某种物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