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他同意。”幸世邈继续说:“当初张琦玉给的地契银票,你的私库,我的私库,再加上伏鹤这几年也没少捞。”
“你的意思是...让伏鹤做两份账,对北蛮说降低关税,实际上 中间的亏空我们拿钱补平?”
“对。”
“茶马市一年的收支占国库入账的四分之一,我们的钱哪里够填?”这个想法很快被谢清晏否定,她的手陷进发丝,声音平静而凄然:“我知道,你要说可以少降些。但即使够,我们也不能拿钱去填...上下打点,笼络臣下,驱使边将,哪一样不要钱?”
幸世邈收回了手,沉默良久后,歉疚道:“谢清晏,对不起。”
如果没有他三年前的所作所为,两人现在不会到这种左右为难的地步。
谢清晏苦笑,无奈道:“我心里是怪你的。我很想抱着你哭一场,再打你几下出气...可是我长大了。”
“我知道你是对的,所以...连怨恨的力气都快没了,我只是委屈,一点点委屈。”
她直起身,靠着柔软的椅背,将手凑近暖炉取暖,继续道:“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比我更重要,比起一条条人命和吃不饱饭的生民,我的家人不算什么...我的孩子不算什么...连我自己,好像都不算什么。”
“以前父皇对我说,等我长大了,我会理解他的。”她从指缝间跳跃的火光中看到了三年前对谢常嗤之以鼻的自己,当时的她以为只要有权了,就能保护身边的人一个都不受伤害,更不用折损他人来换取利益:“我有些理解他了,有些事不可能十全十美...要取舍,要权衡利弊。只要结果是好的,感情这种令人软弱的东西,是不得不丢掉的。”
她说了这么一长串,越到末尾越平静。
幸世邈本以为她会哭,却发现她眼中一滴泪都没有,干燥得像沙漠,挤不出来一滴水。
什么时候将眼泪流光的呢?
或许是三年前在南京的某个夜晚,谢清晏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冷笑着讥讽他的决定。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后,又缩回床上抱着孩子呜呜咽咽地哭了半宿,强迫自己接受了他的所作所为。
一个伟大的男人背后,往往会有一个委屈的女人,或者一群委屈的女人。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很低很轻。
幸世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损臂折肢的无名小卒,他一腔孤勇的父亲——他在前线厮杀到不能再拿起刀,凭借消瘦的身体保护了身后的国土百姓,伟大吗?伟大。可他对得起他的国,却对不起他的家。
有多少次,幸世邈望着在昏暗灯火下熬夜织布的母亲偷偷流泪?他的母亲总是连哭都是偷偷的,仿佛一哭出来,那个多年不见的男人就真的会死在战场,如邻居所言再也回不来。幸世邈也很懂事,当别人说他是没爹的孩子时,他只是默默地听着,不敢与自己母亲多说。
再后来,父亲一事无成地回来了,没有钱没有粮没有荣誉,还少了一条胳膊。当时他的母亲是用了多大的耐力,才忍住鼻酸,笑着欢迎那个男人回家,还包容他的所有失败?
幸世邈记得,他的母亲是这样安慰父亲的——我嫁你时,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所以不后悔。
谢清晏又何尝不是这般无奈,她说她认命了...可即使认命了,该有的难过煎熬,也半分都不会少。
这么多年过去,他成了那个没用的男人,谢清晏成了他默默流泪的母亲。
“对不起。”他说不出其他话,所有巧舌如簧都在此作废了。
谢清晏越平静越理智,他越鼻酸。
曾几何时,他说要让谢清晏一辈子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傻子?
他失信了。
从前是他安慰谢清晏,现在却是谢清晏安慰他了,她费力地笑了笑:“没什么对不起的,你做的没错...更何况,没有你我早死了。”
她本来就是活在深渊的人,半点光都见不到。
她叹了口气,转移话题:“昨天我去查了户部,最多够东南再打三个月。你是对的,避而不战,国库耗不起。”
这三年倭寇不断,一年大旱,一年洪水,还有一年蝗灾。民间有传闻这是皇家行事不端,惹来天谴,是亡国的前兆。
“眼下不可再加征赋税,三年灾害,多地流民,再加赋税恐怕会引起民变。”幸世邈点了点头,他沉吟道:“等平定东南后可以开放海禁,收关税补国库。”
谢清晏伸手揉了揉皱起的眉心:“去年我们原想推行纸币,但国库里钱少,市场上流通的白银也不够。眼下的确只能寄希望于东南速胜,开放海禁后收些白银,推行纸币。但我心中总是害怕——前些天收了封折子,是弹劾时珂私自与倭寇议和通商的,说他有投敌之举。我怕他反,也怕他拖着不战,把国库拖垮了。张琦玉的信回来了吗?”
“昨日回来的,恰巧也说了此事。”幸世邈试图抚平她蹙起的眉峰,消去解不开的愁云:“他说时珂不过是与沿海一带的西洋商人买了些火炮火枪,并未通敌。”
谢清晏握住他的手,问道:“若是国库的银子见底,我们该怎么办?你我的私库供不起前线的军需。”
幸世邈沉吟道:“卖‘粮引’‘盐引’给民间大商,许他们经营贩卖之权。”
“若是他们囤货居奇怎么办?抬高物价也不利于民生,我怕激起民变。”谢清晏有些不放心。
幸世邈轻笑:“那不敢情好?以律法斩之。从来都是农民造反,从没见过商人能反了天的。数代家财,就当是为国敛财了。”
他说的轻而易举驾轻就熟,似乎这种事他没少干。
谢清晏也跟着笑,这圣人还真是心慈手软,人畜无害。
“内阁的名单你拟好了吗?”
这几年他们用了许多寒门白子,本以为会更体贴民生,懂得民情,可并不如此。相反,这些寒门白子通常只死读了四书五经,并不通实事,除了坐而论道也没什么才干。偶尔有几个聪明的,爬上了高位后要不了多久便原形毕露,受贿贪污样样精通,像是几辈子没见过钱一样,比世家子弟都更敲骨吸髓。
朝中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用来用去,只有几个寒门白子能合两人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