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不忍心毁掉一个女儿家。”
“...幸世邈,我长大了。过去许多年,为自己不该有的善心付出了很多代价,心冷了,也狠了。”
“听说殿下的女学办得不错。”
谢清晏无奈道:“全由太子妃在操持,马车到府后,我就去找她说停了这事。”
“为何?”
“要给时珂筹银子,多给的五十万两得我们来补,哪还能乱花钱?”谢清晏自嘲道:“原本是没人来上女学的,你猜靳渺这一两年来如何将这烂摊子支起来了?”
“给吃给喝?”
“你知道的,一开始是分文不收,白教有志女子读书认字...那真是连个鬼也见不着,大冬天的外面天寒地冻,学塾里烧着炭暖乎乎的,却连个进来避寒取暖的人都没有。”谢清晏笑了笑:“大部分女子呢,想进来蹭吃蹭喝占个便宜,但又怕被外人说是‘牝鸡司晨’‘妄覆夫智’‘抛头露面不检点’这种话,从门口过匆匆看一眼就跑开了,都不敢进来。”
“还有些女子呢,有些志气想学点书本,或者说想来占些便宜蹭些吃喝...进了书塾,却因无相伴同行之人,又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顶不住压力也溜了。”
幸世哑然失笑:“你以前只跟我浅浅抱怨几句,没听你说这么细。现在百来个学生又是怎么招来的?”
谢清晏自嘲道:“怎么招来的?这多亏我的太子妃好计谋。她知道这些女子脑中并不想着靠自己安身立命,而是寄希望于嫁个好夫婿生个好儿子...”
“于是啊,她让人去闹市搭了个台子,天天说戏,轮作两班,日夜不停地念本子——先说了一通女子在后宅中立身多难,又要互相倾轧,又要讨好夫君,又要教导儿子。说得台下听戏的人中,已婚生子的哇哇大哭,未婚无子的怕个不行。”
谢清晏轻哼一声:“戏的末尾打出招牌,下面写了一行字。”
“什么字?”
“你还在担心和夫君无话可聊吗?你还在担心无法教导儿子吗?你还泥陷于和妾室争奇斗艳吗?齐京第一女学,教你诗书礼义,百家所长,兵法运用!学成归家之后,可为夫君出谋划策,可教儿子成岳武文忠,可斗败千花万彩!”
幸世邈听笑了:“好谋算,跟她哥一样。虽然治标不治本,但也算开了先河。”
谢清晏嗤笑一声,不屑道:“我不觉得撒银子出去教她们有用。根都歪了——脑子里想的还是怎么讨好男人依附男人,奴才心怎么会有主子身?跪久了就站不起来了...哪怕是狼,从小当作狗去养,长大了也就只会摇尾巴,不会捕猎了。”
“你既想停,就先停了吧。”幸世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淡淡道:“你啊,是长大了,但还不够。”
“哪里不够?”
“有句很俗的话你想必也听过——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你想说我现在这是‘看山不是山’?”
“不错。很多人年幼时都会觉得这世间万物美好,邪不压正,白胜过黑,但是很快现实就会让他们认识到这世道多不公多荒唐,经历过打击,这些年轻人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们看事情依旧只看是非黑白,还是幼稚,但他们想法变得消极偏激,眼里容不得沙,稍有不如意就一概否定。”幸世邈轻笑,“这就是‘看山不是山’,我也有这个时候,你见过的。”
谢清晏嗯了一声,心想六年前他就是如此,像极了一柄锋利却注定会被命运折断的尖刀——可现在,幸世邈已经温和收敛多了。
强大的人从不张牙舞爪,而是和光同尘,如同无孔不入的水,抵挡不住的风。
可他温和的眼神还是隐约透着高高在上,六年过去了,谢清晏依旧从他眼中找不到自己。
“再后来呢?”
“很多人就这样被现实打败了,没有再后来。若是挺过去了,就到了‘看山还是山’,面对世间百态会更包容,坚守己心,做自己觉得对的事。”
谢清晏看着他,笑了:“这三年我们没天天睡一起,你私下偷偷参禅修道了吧,跟要出家成仙了一样,大彻大悟的。”
“说起来,我年少时最喜欢《临济录》中那句话——向里向外,逢者便杀。”幸世邈顿了顿,见谢清晏神情诧异不解,又补充道:“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
谢清晏好奇道:“这是哪本佛经?教人作恶行凶。”
“傻子,‘杀’是说破无明与着相的邪见,得了道便不再受外界蛊惑。”
“妙哉妙哉,夫妻六年,我才知你个假俗人真和尚。”
“我没得道。”
“为何?”
幸世邈笑道:“堪不破啊,堪不破你。”
长了三岁,谢清晏已经不会听到这种话就脸红心跳了,但还是忍不住捶了他一下,嘀咕道:“老夫老妻的。”
马车门被敲响,因隔音极好,声音小到轻不可闻。
门被打开,车夫恭敬道:“相爷,到您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