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唐》《神女》是珠联璧合的整体,二赋实有着文断而神连的绝妙构思:从作者展开梦遇巫山神女的缤纷奇境来说,《高唐赋》正是一支悠悠而奏、牵人情魄的序曲。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淡淡的起笔似乎一无惊人之语,却如淙淙的流泉,把读者引向了那早已消逝了的云梦古泽之中。随着襄王君臣的偶而抬头,文中陡然涌出一派令人惊愕的奇气:只见高唐观上空,“独有云气,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山泽间之有云气,本为常事;但眼前的云气,偏偏只停留在远处的高唐观上,而且升腾如山,瞬息万变。目睹此种奇观,不要说身临其境的楚襄王,就是千载之下的读者,也不免要脱口而呼:“此何气也?”
古人云:文似看山不喜平。《高唐赋》的开篇,正以奇景的突现给全赋蒙上了一重缥缈的疑云,由此引出先王当年昼寝高唐得遇巫山之女的美丽传说,便格外能牵动襄王包括今天读者的心怀了。
一位作客高唐的多情神女,随着作者的解说,眼看就要迈着款款步履飘忽而出,但作者还不急于将她呼出。须知,此刻襄王君臣还只在云梦之台对高唐观的遥望之中,襄王的全部兴趣也只集注在那一派“崪兮直上”的云气上。故而紧接着作者的落笔,仍回到那在远处“忽兮改容”的朝云之气,进一步描摹它“始出”“少进”中的奇妙变幻之态。
不过,妙也就妙在这里。有了巫山之女与楚怀王梦遇和“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绮丽传说作背景,那呈现在襄王君臣眼前的云气,便获得了完全不同的形象意义——它现在已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云气,而简直就是那隐身未现的美丽神女意态、情貌的象征了。读者在“其始出也,?兮若松榯”的描摹中,不恍然可见她那亭亭伫立高唐山巅的修美身影?而“其少进也,晢兮若姣姬。扬袂鄣日,而望所思”的比拟,似又在激发读者的想象:这位容华姣丽的神女,正带着不尽的怀思,举袂遮日,久久眺望着当年怀王的再度来游。至于那“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的气蒸云飞之状,也应是神女终于得知昔日的怀王早已长眠地下,再不能来赴前世之约后,那悲苦、迷狂之情的奔骤突发了。在“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处所”的凄迷变幻中,人们不是至今还能隐隐听到她那飘发如蓬、泪水潸潸的啜泣之音?
这便是《高唐赋》中最有韵致也最令读者入迷的章节。作者笔下的“朝云”,就这样在巫山神女的传说中飘飞幻化,激发着千古读者对这位神女的多少遐思和怀想!
有人认为,《高唐赋》的主体,是在后文对高唐景物的夸饰铺陈上,而且写得最有特色、最富感染力。这其实并不符合此赋流传中的客观情况。
诚然,在铺写高唐景物的部分,作者确实抖擞精神,以极大的气势、缤纷的辞采,在天地间展开了高唐那“高矣显矣,临望远矣;广矣普矣,万物祖矣;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的“珍怪奇伟,不可称论”之景观。特别是对雨后新霁,百谷俱集的水势奔腾景象的描摹,简直就是枚乘《七发》“观涛”奇文的先声:“濞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入”,以舒徐的笔触叙众溪交汇之境,妙在寂然无声。“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浩荡的雄会,由此蕴蓄着可怕的激荡。写到“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便笔挟风雷,刹那间雄涛沸怒,万浪如山,“砾磥磥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礚礚”,使寂寂的高唐,陡然笼盖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巨响之中。但作者还不肯住笔,接着又以霈霈腾兴的云气映衬,又以虎豹、雕鹗的跳骇驰迈、飞扬伏窜渲染,把这景象描摹得既壮阔雄奇,又多姿多态。这样的凭虚摹写,确实富于奇思奇情。而且作者似乎还特别谙于艺术上的张弛之道,在涛浪如雷的震荡过后,文势便突然一顿,化解衣磅礴的泼墨挥洒,为色彩明丽的轻笔点染——
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烂兮若列星,曾不可殚形:榛林郁盛,葩华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
俯临着澎湃雄涛的,竟有如此繁花似锦的旖旎秀色!当读者刚刚被百谷俱集的气势惊得心悸魄骇之际,徜徉在这清幽芬芳的山径之上,该又何其惬意而爽心!从这一些看,《高唐赋》后文的景物铺叙,确实显示了作者描写艺术上的高超才华。它之引起今天研究者的惊叹,良非虚美。
但若从全赋的构思看,这部分的景物描述,其实都辉照在开篇部分神女传说的缥缈墨光之中。倘若不是因为有巫山神女在其间出没,这高唐的景物再奇,又何足为楚襄王道哉!而襄王之所以对高唐激起“寡人方今可以游乎”的浓浓兴致,也全在于希望能借此一睹神女之丰采。由此反观《高唐赋》的景物描摹,实际上都是作者的“空中荡漾”之笔。它的效果,恰正在于极言神女出没之境的奇妙瑰丽,以进一步激发襄王急欲前往遇会神女的向往之情。人们只要读一读此赋结尾“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之语,便可莞尔意会:为了在《神女赋》中呼出自己的女主人公,作者在《高唐赋》中是怎样故意延宕,迟迟不让这位神女露面呵!而后世的读者一提起《高唐赋》,总是情不自禁地浮动起巫山神女与楚怀王梦遇的绮丽之思,却全不记得此赋后文描写高唐景物的片言只语,也正证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