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中学就在稀屎巷的中街。云枝上初一那年,学校门口只有两家土坯房小商店,一家全是百货用品,店里有一位老太婆打着盹守着,顾客喊叫半天,她也听不清对方要什么。另一家店的柜台上还摆着大大小小的各种药瓶,一位干瘦的老头边号脉看病边卖东西。两家商店的木头门槛都很高,小孩子需要骑着翻进商店,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得扶着门框才能迈过门槛。不知道什么时候,学校大门两边冒出来两长排没有门槛的商铺,都是混凝土砖瓦房,红漆大门从早到晚开着,店主也全变成了年轻人。逢有集市,门口支起两条长木板,店里的东西全摆在门口吆喝着卖。
小镇及三座神仙梁上的几个镇子只有一所高中,所以,学生却不少。每季开学,三座神仙梁上就像赶下来了全世界的羊。家在三座神仙梁脚下的学生,就是所谓的川娃娃。他们吃住都在自己家里,骑自行车上学,被三座神仙梁上下来的山娃娃,当作城里人一样羡慕着。
比如云枝。
云枝家在离镇子四五公里的羊儿洼。羊儿洼其实也在半山坡上,但因为比三大神仙梁低了太多,她也就鱼混成了川娃娃。
正式开始上课了,同学们仿佛都雄心勃勃。云枝受到感染,心中也涌起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虽不很具体,却在心中热烈地涌动着。
第一节是语文课,大家猜想一定是班主任痘痘老师。但又据小道消息说语文老师是高老虎。高老虎真名叫高虎,在郭嘉中学上过学的都知道他的厉害,他因为爱挖苦人出了名,他从来都是嘴下不留情,损人不留面,同学们不喜欢他,但都怕他,背后都叫他高老虎。所以,在上课铃响之前,教室里就安静下来了。走进来的果然是高老虎,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身体,一身中国解放前那种款式的中山装。他走上讲台,没有说话,先用几秒钟的时间扫视了一遍教室的各个角落,并不看任何同学的脸,最后盯着后墙不阴不阳地说,“都吃得白白胖胖的,背着爹妈辛苦攒的粮食和钱来了哈?那就要对得起爹妈的粮食,到头来不要亏了先人,就好,昂!”他说话硬邦邦的,说出的每个字都能把地面砸出一个大坑。许多同学悄悄低下了头,教室里静得仿佛没有一个人。接着他好像要讲课了,翻开课本,拿起一支粉笔,刚要转身在黑板上写字,又停下来,半侧着身,依然盯着后墙、拖着长音说,“从今天开始,郭嘉高中把突破零纪录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了,昂!如果三年后,有人要一挥胳膊说‘我要上新疆’!那么,我现在就劝你早点回家抱娃去,不要在这里亏先人浪费粮食了,念不念书,新疆啥时候都能去……”虽然谁都能听出来他在警告不好好学习的人,但大家都感觉自己也跟着倒了霉。
接下来的一节课,是英语老师登场了。云枝认出来是一年前才分配来的大学生,是郭嘉中学史上的第一位女英语老师,长得特别漂亮,云枝觉得她比《血疑》里的幸子还好看。每次在校园里碰见,女生都忍不住要多看她几眼;男生更是要面红耳赤、心跳加快地看不够她,甚至有胆大的还偷偷对着她的背影吹口哨。
陆续登场的还有数学老师,一个标准的老学究;物理老师,一个中规中矩的中年人。上午的课程全结束了,也不知道班主任到底是谁,大家都有些急不可待了。终于,在下午第一节课的班会课上,走进来了那位痘痘老师。再不用猜,他准是班主任了。瞬时空气里仿佛滚来一声拖着尾音的“哦”!然后是杂乱的拉椅子坐得更端正的声音。一阵忙乱过后,班主任像在咳痰,又不像是咳痰地“嗯”了一声,他的自我介绍就开始了,他说,“我姓杨,名,名叫永,永红,大学毕业后在,在县二中任教两年。今,今年刚调来本校,现任高一一班的班,班主任。”然后又“嗯”了一声,同学们期待下文的时候,只见他把腰弯成90度,向大家鞠了一躬!云枝看到前排的几个同学有掩嘴的,有低头的,都似乎在偷笑。
班主任开始点名了,他打开点名册子,喉结骨碌滚动了一下,刚要送出张王李赵中的某一姓氏,忽然又停下来补充说,“点到谁,谁,谁就站起来,让大家互相认识一下!”听出班主任有点口吃,一下子空气中有了活跃的分子;同时也有了紧张的分子,都知道点名册是按中考成绩的名次排列的,谁都想立即知道自己的准确位置,但又担心自己排在了后面。云枝没有想到第一个点到的竟是自己。七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射过来,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她怯怯地站起来,感觉这种敬仰就像食盐抹在了伤口上。贾美丽迫不急待地压着声音说,“你也太厉害了吧!”贾美丽接着又说一些话,云枝没来得及细听,班主任一声“郝强”盖住了贾美丽的低语。云枝以为是争强好胜的“好强”两个字,正当她为这个不可思议的名字想入非非时,听见座位后面有人“到”了一声。感觉声音离她那么近,按捺不下的好奇让她循着声音转过头去。
居然是他!那双小鹿眼也正在看她!四目相对,他们的距离,就是世界上最近的……她虽然没有恋爱的经历,但心里立即朦朦胧胧升腾起了一种带着渴望又近似迷茫的、异样的、燥动不安的情绪。
她想赶紧挪开目光,已经来不及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模模糊糊的奇异感情,使她的心狂跳得好像在胸膛里容不下了……
3
许多年以后,云枝总想起他们第一次眼睛凌空相撞时,那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美好感觉。
但发生在云枝心里的事,郝强是不知道的。他正为自己的住宿问题着急上火呢。学校只有两间学生宿舍,初中和高中的女生各占一间,男生都是自己找农户家里租住。租住费用五花八门的,有的农户要学生家长每年在春播秋收时帮他们干农活,有的要一袋粮食作为租住条件,也有一年收取几元或者十几元租金的,还有的是亲戚、朋友关系,啥也不要,逢年过节时你来我往走动走动,来日方长嘛。郝强和王卫东在郭嘉镇既没有亲戚,又因为报名来迟了,错过了找住宿的最佳时机,有房出租的农户家里都已住满了。真是要急死人了!郝强本来被巧儿家搅得心情很糟糕,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又连住宿都找不到,年轻而敏感的自尊心,又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已经几个晚上了,他俩一起挤在王卫东过去同学的瓜房里。瓜房在离学校不算太远的野外,是农户看管西瓜住的简易土棚,拉开门就是炕,做饭用的煤油炉子以及其它家当,和上炕脱掉的布鞋,都放在门口一尺多宽的屋檐下。同学也是实在找不到住处,就住在了瓜房里,权当替农户夏季看西瓜吧。
瓜房只有几平米,四个大小伙子装进去,挤得门框、房顶的檩子仿佛每天半夜直叫唤。所以,郝强和王卫东虽然人在教室课堂上,心却在满街满巷子找住宿。愁啊!
一个多星期后,他们的住处终于有了着落,是新同学陈玲帮了他们的忙。陈玲是他们高一一班的班长,高高的个子,梳着高高的朝天辫,还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不论你从哪个角度看她,总感觉她的一双睁得很大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瞧着远方。陈玲应该算是最标准的川娃娃,她家就住在郭嘉镇中街,和学校中间只隔几间铺子。她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直是班里的班长,仿佛当班长是她一生的固定职业了。初中时她和云枝、贾美丽是同级不同班,但很熟,因为陈玲见了学校的任何一个女生,都会微笑着“嗨”一声;然后再加强一下微笑;再然后就瞧着远方,风一样从人身边吹走了。她的人缘特别好。许多男生都偷偷喜欢她。陈玲发现郝强和王卫东寄住在瓜房里,完全是一个意外。那天放学后,陈玲去河滩上挑水,正好路过那个瓜房,远远看见蹲在瓜房外面吃饭的人有些眼熟,就放下水桶,走过去看个究竟。
“嗨!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认出真是自己的两位同班同学,陈玲的眼睛惊讶得像要撑破眼眶。
郝强闻声看到了陈玲,他“腾”地从地上站起来,想着自己的吃相和碗里煮得像浆糊一样,而且冒着煤油味的面条,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有一条地缝钻进去藏起来。王卫东虽然也是一惊,但他表现得自信而麻利,他走上前来说,“唉,纯属落难吧!我们报名来迟了,一直没有找到宿舍,就挤在老同学的这里。其实住瓜房也挺好的,可惜我俩还是……”
陈玲天生热心肠,又是直肠子,不等王卫东把话说完整,她已表现出一副比他俩还要着急的样子说,“你们怎么不早说呢,冬天瓜房里四面透风,你们又没铲下填炕的,能冻死人的,我帮你们找个有热炕睡的宿舍吧!”
陈玲扔下话就走了。像一股风。
两个大小伙愣是被感动得一句话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