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卿到大殿之时,众人皆在等着了。
“臣参见圣上。”
皇帝正撑着脑袋坐着,他的病已是很严重了,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气力,“翁卿,你来啦。”
刚失了爱子,皇帝作为一个父亲的沧桑之感更加醒目,可他是皇帝,不能当着众大臣落泪,此前他已抱着王氏哭了多回。
“秋幽王的事,还请圣上节哀。”
皇帝颔首,“寒儿去了,伶城一事还未解决,炎儿提议让卿过去,卿可愿去伶城善后?”
翁卿微微皱眉,侧首瞥了一眼旁边的人,回道:“宁王如此看重臣,臣定当不辱使命!”
“好!翁卿,听说当地百姓发动了叛乱,翁卿要小心。”
“是!”
出大殿之时,翁卿的眼中满目森冷。
他早就提醒过江寒,江寒因为自己过于轻信他人而丧了性命,如今便轮到他翁卿了。这世上除了江寒,没有人知道他是他的人,除了……宁王——江寒最信任的兄长。
翁卿,前玄策侯之子。老侯爷曾随着皇帝皇后征战沙场,同他们是好友。当年他与皇帝二人为了王氏也是争夺了一番,只不过后来王氏选择了皇帝。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皇帝的心意本就是要将皇位传给江寒,而玄策侯也起誓,会世代守护他与王氏的孩子,这不仅是作为臣子,更是作为朋友的承诺。
老侯爷死前,也是这么叮嘱翁卿的。他是怀着对那段美好时光的记忆死去的,当时的翁卿就已知道,辅佐江寒,是自己的宿命。不过他也愿意,因为在他看来,江寒是他的朋友。
八岁那年,他进宫,打碎了莫瑶公主的琉璃花瓶,即便不死,也难逃一顿板子,是江寒替他顶罪。虽是皇子,公主也不打算放过,仍是给了他一顿板子。
翁卿已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度过的,虽板子打在江寒身上,可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是他。老侯爷教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第一次于宫中,于江寒面前落下了泪。
“我是皇子,他们下手怎么都会顾及,若是你,便不一定了。”
饶是江寒这般安慰他,却无法掩盖自己身上被打出的血迹。后来老侯爷带他去宫里探病的时候,江寒还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江寒见过翁卿最脆弱的一面。
十岁,翁卿被老侯爷要求演一场戏。在这场戏里,他的角色是个纨绔子弟,一个暴虐,残忍的恶霸,这戏要从十岁演到江寒登基,如若最后江寒不能登基。那么老侯爷要求他,尽可能,将这戏演上一辈子。要让人惧他,畏他,他的危险才能稍减,为了活命,他必须忘掉原来的自己,抛弃那个温柔善良的翁卿,躲在面具之后,成为一个没有软肋的人。
于是,他的命运,江寒的命运,便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一个十岁的孩子。
后来,他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叫他那么做,因为就在那年,父亲病逝了。他哭了整整一个月,那一个月里,一直都是江寒悄悄地在陪着他,安慰他。上苍并没有留给他太多悲伤的时间,后来他不再哭泣,因为没有人会再安慰他。
江寒走了。那一年,他同时失去了父亲,挚友,和自己。
送别那日,他与江寒在众人面前上演了一场割袍断义的戏码——这也是皇后和老侯爷早早商量好的。
此后,云城之中,便多了一个恶霸翁卿。
八年来,他常想起挚友,总觉这世间除了老侯爷,无人再会对他那般好,他自然要好好保护这位知己。
“哪怕是为他送命?”娇娘曾如是问他。
他道是。
救伶城,是江寒生前最后的愿望,他要替他完成。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他要做完,谁杀了江寒——他便杀了谁。
于青娥已被娇娘催着喝了好几杯茶。
“茶能静心,姑娘多喝几杯。”
“你是那日的……”
于青娥想到那日自己说她的歌声没有蛮娘们唱得好听,虽是实话,可如今这样坐在此处与娇娘共饮,还是有些尴尬。
“那日姑娘的歌声,的确令人大开眼界。”娇娘笑着调侃她,又去给她添茶。
于青娥的眼眸垂落,进而失神。
“姑娘这是怎么了。”
“刚才,恶霸把这东西给我的时候,我便想起来了。”
娇娘瞟了一眼桌上那木牌,又问:“想起什么了?”
于青娥沉沉吁了一口气,“我的歌声嘛,蛮娘们说了,尽量还是别在外人面前展露。可那日我赢了,”她拿起木牌,注视着那上面的人,“大概是他的安排吧?”
她抬头去望娇娘,想要一个答案,却听见了脚步声。
“姑娘的问题,还是让我家公子来回答吧。”说着娇娘退了出去。
翁卿不动声色地坐下,喝了一口茶。
于青娥看着他,等着他出声。
“那人说过,姑娘是个聪明人,姑娘都猜到了些什么?”
“你是他的朋友?”
“是。”
“你不是恶霸?”
“是。”
“那日赌局的结果,是他安排的?”
“是。”
“你是侯爷,听命于他,所以他的身份……或是皇子吗?”
今日善月馆不开门接客,房内静谧无声。
翁卿缓缓道,“是。”
于青娥的表情渐渐扭曲,自嘲一笑,不敢再问下去。那人说他要出城,他说他不知归期,而城中百姓纷纷议论的,恰与他对上:巫城,王爷,出城,还有死亡。
“他回来,麻烦叫他来找我。”
她只说了这一句,然后背起竹筐要走。
翁卿感到不可思议,“姑娘既已猜到这一步,便该知道,他回不来了。”
“不,他会回来的。”她转身看向翁卿,“他答应过我。”
翁卿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远去,直到竹筐也消失在门后,本已凐灭的那丝希望又在心中重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