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看了看周围明黄的帷帐铺卷,将脸上寂寥的神色合拢,道:“好了,明儿挑个好时辰你去迎回皇后,她身为中宫,在清净园修身已久,是时候该回来了。”玉瑸忙含笑颔首,不再多言。
次日一早,玉瑸带着李长安、顺喜、顺福一同前去清净园迎候皇后回宫,为迎接皇后,特用了中宫仪驾,五色龙凤各旗十对, 赤色、黄色龙凤扇各四扇,雉尾扇共八扇,赤红伞、素方伞、四季花伞左右各四把,五色九凤伞各十扇,另在皇后身下设有金节、拂、香炉、香盒、盥盘、盂、瓶、椅、方几。
皇后眼看着莲花铜镜中的人,面色沉静,波澜不惊,她在这座深院中已然沉寂了那么久,心早就似素衣简髻的佛门女子一般无二,铅华不描,素面朝天,今日重回燕蓟城,重掌六宫大权,即便皇后的容色不是艳绝天下,宠冠宫闱,也要不失富丽堂皇,母仪天下的风范。
皇后由翠竺梳洗干净,她挑选了一身富丽华贵的衣裙,一身明黄色爪龙盘凤嵌八宝寿山绣水凤袍,繁花丝锦的芙蓉袖,绣五色凌云镶金花纹,暗黄金线绣牡丹织成的纱衬衣,勾画成繁密绮丽的富贵朝凤氅,爪龙之间满绣彩云虬蛟,裙裾的金丝银线绣成攒枝花叶凤穿牡丹,刺绣处缀满万千珍珠,一步一摇,璀璨似霞光辉映,金黄夺目,贵不可言。
皇后卸了寻常低髻,淋淋漓漓散下一头的秀丽青丝,她将散如墨缎漆黑的鬓发挽了朝凤髻,鬓上累了嵌东珠镶凤嘴长簪,簪旁缀满枝富贵牡丹花饰,镶金嵌玉簇簇东珠步摇,戴镂金饰宝金约,颈挂朝珠五盘,额前的一只鎏金凤头金光闪耀,顾盼神飞,纤细白毫间嵌金叶镶珍珠缀宝石,凤嘴中衔一串缀东珠流苏,若是寻常便也罢了,像是极为晶莹透亮的东珠映在眉心,熠熠生辉,珠珞璀璨,映得皇后脸色灿若桃花,晔兮如华,温乎如莹,眉目轻盈处更是隐隐光华闪烁,灼灼耀眼。
皇后从妆屉盒中拾起一支胭脂笔描眉,像是许久不描眉了,那样生疏冷滞,一时不知该如何下笔着画,还是翠竺轻巧润笔将蘸满的眉粉轻缓扫去,柔声道:“这样描眉的小事,不劳皇后主儿动手,奴才来做吧。”
许久不曾施粉,气色便也苍白衰微,皇后用手蘸开薄薄的施了一片胭脂,浅饰粉黛,她一贯不喜鲜艳面容,只在脸颊处向腮边晕染开一层浅淡的荔红。
皇后想画远山黛,却忘记了如何下笔,便在眉心处就着小山重叠依次匀扫,道:“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从前他也为我描过,如今再来,物是人非,竟也生疏了。”
翠竺不动声色抬眉落笔,细心描绘,笑道:“皇后主儿风姿依旧,皇上见过,必会宠爱如前。”
皇后凝眸对镜,镜中的人脂香体净,光华如新,已经一扫黯淡肤色,低头道:“是么?他从前也不太宠爱我。”
只是一句,皇后的泪便从睫毛处缓缓坠落,她忙用手止住泪,止住此刻晦暗的心情,怅然道:“昔年我是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这一晃多年过去,瞧着鬓旁的丝丝白发和额上的皱纹,我竟不知是为谁而生。”
翠竺微微一恭谨垂目,将生出的白发掩过黑发间,道:“身为皇后当然为皇上而生而长。”
赵得海立刻推开房门,紧紧搀扶着皇后起身,她一身明黄凤袍在寒风中灼艳站立,衣襟上绣满纹花边和缀衽东珠将衣袍沉稳压住,不让一丝冷风吹入,皇后畏寒天冷,又在凤袍外添了一件金丝暗绣折枝绣花貂尾披肩,一色的嫣红香苏绣颜色滚金边,映着裙角襦裾舒展的重瓣牡丹鲜叶花饰,仿佛寒冬中艳烈妩媚的玫瑰,朵朵瑰丽,枝枝艳绝。
皇后紧了紧脖间镶金琵琶如意纹纽,探出一张端净面庞,云髻挽成饰珠翠,镶金嵌银花步摇,鬓上点满簇簇鸳鸯莲纹金蝶飞翘,落在眉旁鬓处轻轻摇曳。眼见九凤曲柄黄盖越过头上遮挡霜雪,皇后凝神含笑,道:“好大的排场。”
李长安跪在殿外赔笑等候,他甩着衣袖上的寒气,垂眸道:“恭迎皇后主儿圣安,皇后主儿您客气,这仪驾本该是您配有的,旁人只能用仪仗、采仗而已,皇上怕委屈了主儿,这不令玉瑸大人恭迎主儿回宫。”
冬日的日光温温和和并不耀眼,风霜渐止,瑞雪初晴,一道和暖的阳光从皇后目中放射开来,只见玉瑸独自负手站在一树残枝下,枝叶覆盖的冰雪晶凌落在他的湖蓝色坎袄袍上,他只触目凝神,浑然不觉。
皇后微微递过神色看他一眼,玉瑸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停驻了原本灿烂的光亮,他轻声叹气,神色自如一字一顿,道:“奴才奉旨迎接皇后主儿回宫。”
若不是深秋霜重,冷风贯耳,皇后声音中的颤抖便把她失色的面容映照无遗,温婉道:“大人有礼了。”
玉瑸抬头,四目相视之处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哀凉之色,拱手道:“皇后主儿玉足金贵,小心台阶,凤辇仪舆已在园外等候。”
皇后不敢直视他的双眸,像是被蒙蒙雾气遮住了脸,垂手道:“有劳大人清安。”
玉瑸的神色恍惚间有种悲伤,抑或是慨然悲怆,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握住皇后,皇后忙掩过芙蓉袖,微微摇头不语。
皇后踩着鸳鸯嵌金宝蜀锦鞋徐徐走过他身旁,轻声道:“大人的衣角都卷起了,霜深露重,仔细添衣。”
玉瑸恍若未觉,只站着不动,半晌才笑道:“昨日已收寒食火,吹花风起却添衣。谢皇后主儿恩,奴才谨记。”
皇后隐忍着满腔泪意,她有意躲避玉瑸,不忍直视他的双眼,从清净园极目眺望,遥遥能瞥见燕蓟城檐牙高啄,红墙碧瓦的一角,那是她曾经的一切,有着无上的荣耀,家族的兴衰,忧心的儿女……然而多看一眼,更觉满目凄凉,心酸不已。
玉瑸再难情禁,一把扶住皇后冰凉的手,将彼此十指的温意蔓延到彼此掌心,道:“真的要回去了么?”
皇后轻轻松开他的手,终究碍于规矩退后两步,抚鬓道:“我不是清净之人,终究躲避不了是非,还能在此逗留多久,早一日回宫,早一日解救我的家人。”
玉瑸愧疚自责的声音凝伫在耳边,道:“是我无用,人微言轻,即便在皇上御前也借不上力。”
冷风中带着清醒的笑语,皇后黯然低眉,挑成一岭小山明灭,道:“不怪你,我阿玛族人的事还要你尽力周旋,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便连那宜人的春风都不愿将边塞染绿,更何况生活在那里的人。”
玉瑸笑意舒展便望着皇后鬓上珠翠,沉声字字贯耳,道:“你父之事但请放心,我一定再向皇上上折陈情,重审昔年之冤。”
皇后的温和笑色在寒风冷雪中愈见凄婉,她拢着臂侧的镂空孔雀炉,忡然道:“我在京中已无家眷亲人,能所托的也只有你了,希望你不要忘了幼时之情。”
玉瑸的眸色中泛着垂头丧气的郁郁之色,声音更是悲凉惨淡,道:“放心吧,我与你之情今生不敢忘怀。”
皇后良久无语,只伸手拈起他肩上簌簌掉落的晴雪,道:“一连几日飘雪,你看天色蔚蓝,难得艳阳高照,鸿雁高飞。”
玉瑸遥遥眺望碧霄天际,目光萧瑟却如秋叶残落,道:“鸿雁高飞,这是好彩头。”
只听得耳边风声瑟瑟,雪落轻轻,吹得梧桐叶败,残枝拂地,皇后微微侧目凝神,低缓道:“是好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