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重威一听,神色立变,眼角余光瞥一眼郭威,嘴巴张了张却不敢反驳,心里有些懊恼,心说陛下啊,你怎么知道此小儿非彼小儿!这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又怎么能避开他手下百余天的追捕,又怎么能潜行千里而至京师,又怎么能冲开皇城司、武德司的联手而至设立皇榜谜题的公主殿下面前?
可他又不敢再辩,明显的皇帝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他若是再执意争辩,只怕皇帝又要揪着这个由头,将怒火朝他发来。旁边的石重贵见责任都由杜重威担了去,没了自己的干系,暗自长舒一口气,神色轻松许多。
几人听到皇帝口中提到“某人”,心里都是颇为明了。看来皇帝对那个“某人”,也起了忌惮之心。
此人便是当初跟随皇帝一起起兵反唐,助皇帝夺得大宝,因功而累加至使相的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这是真正的具有权力还有地盘的使相,即藩镇节度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几十年后的北宋的使相,不过一个虚名而已。安重荣最初还是颇为恭顺的,但因对石敬瑭建立后晋后,便立即割让燕云十六州给契丹、父事契丹大汗耶律德光极力反对,认为此事必将贻害无穷,便渐生不满,心生桀骜。
而且契丹则像是个贪得无厌的饕鬄一般,不但每年都向晋室朝廷索取大量岁币财物,以致晋室往贡契丹的使团一年到头络绎不绝,其处在边境一带的军兵部族,则屡屡越境南侵劫掠,号之曰“打草谷”,边民因此家破人亡者亦不知凡几,晋廷却对此无能为力,听之任之;更有甚者,被割让给契丹的十六州百姓,不堪契丹残酷压榨,屡屡南逃,而晋廷的处置竟然是驱逐回去!
有今人说古代平民百姓在中原比在契丹又好不到哪里去,老百姓在哪儿挣命不是挣,为什么要回中原来?这是纯粹不知道中原文明和北方游牧部落的差异,才会胡说八道,信口雌黄!中原政权因为有着长达数千年的文明演化,即便在最黑暗的乱世,那也比北方游牧部族要好过得多!因为那些才开始进入文明阶段的部族,比中原最黑暗的时代还要黑暗!
——历代中原王朝崩溃,中原民众只有往南逃的,没有往北逃的,可不仅仅是由于北方寒冷、南方温暖的气候问题!
而只要中原政权建立,那就得遵行中原文明的规矩,建立健全一套规则,老百姓即便不好过,也有一定的未来可期;但那些北方游牧部族却因文明文化的落后,仍处于弱肉强食之境,奉行的是丛林法则,也就是说强的抢弱的、杀弱的是天经地义之事,处在那些地方,根本就是朝不保夕。无论以前的匈奴、五胡还是突厥,以及现在的契丹,以及之后的女真、蒙元、后金之类,都是如此,所以中原人如果落到他们手里,那真的很凄惨,真的过不下去!
安重荣禀性极为刚强,对所辖地盘上的治理也颇有章法,这使得其属地官吏比起别的地方来,精明强干的许多,使得其属地之民,心俱归之,有地盘有民心,就有了钱粮兵源,在晋室之下诸藩镇中,其实力首屈一指。
实力的壮大,往往伴随着野心的壮大,使得安重荣对朝廷的软弱嗤之以鼻,对皇帝向小十来岁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称子称臣极尽嘲讽,对割让给契丹十六州却不甘其残酷压榨而南逃的百姓的极为同情,对契丹饕餮一般向朝廷索取岁贡、敲诈勒索无数钱粮绢帛竭力阻止,对来往的契丹使者更是能抓就抓能杀就杀;他看出了朝廷不但无法平定南方诸侯,连他们这些藩镇也不能完全控制,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姑息优待的无奈。他的做法便是反朝廷之道而处之,收留南逃的百姓,使得他实力更为壮大;羞辱捕杀契丹使者,更让他名声大振。
大唐覆灭后继之而起的中原三代朝廷后梁、后唐、石晋以及南方诸国,俱是以地方诸侯起家,那后梁朱温其人,更是黄巢余孽,风云际会中平定中原夺得大宝,这种人也能飞黄腾达?李存勖续唐之祀,太原起兵,攻灭朱梁;当今皇帝依然太原起兵造反,登上皇帝宝座,这桩桩件件使得安重荣看出这些皇帝起家的秘密,似乎也有了“彼可取而代之”的心思,曾公开扬言“天子者,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也”,其言其行传到石敬瑭这里,可知石敬瑭是个什么感受。
至于儿皇帝之名,虽不好听,但若真的论起来,石敬瑭认比自己小上十来岁的耶律德光为父这一点,并不像后世人认为的那么荒唐。石敬瑭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女婿,李嗣源是后唐太祖李克用的养子,李克用曾和耶律德光的父亲、契丹太祖耶律阿保机约为兄弟,纯以此论,李嗣源和耶律德光也是兄弟,李嗣源的女婿石敬瑭得问耶律德光喊叔父,认叔父为父亲,在这时代并不是多大的事。只是连着其它的事情一并被那反复小人安重荣翻来覆去地宣扬,再传入石敬瑭耳中,他能高兴得起来那才是见了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