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执着茶盏的手紧了紧，“他们安排这次刺驾，意图嫁祸给摄政王，将他拉下来，恢复朝中世家独大的局面。据九王叔的消息，西境那边也安插了他们的暗线，一时很难根除。他们是做了两手准备，若是此计不成，便会暗中挑起西境之乱，届时朕手上没有可用之人，摄政王不得不离朝回去。可谓计划周密，图谋已久，恐怕朕并不能看到他们呈上真相。”
“不要紧的。为争权力，为填私欲，不惜挑起战争，枉顾生灵之人，谁也没有指望他们能有一颗上忠君王，下恤黎民的公正之心。”宜音冷然道：“但眼下棋局胶着，互为犄角，一时无从下手，让他们斗一斗，磨一磨，或许就有出路了。”
她话毕，蓦然想起幼时同祖父下棋时，自己总是性急，按捺不住，一时赢了两子便喜不自胜，转眼却被他杀个措手不及。
她赌气不下了，坐在一旁丢棋子玩儿，祖父却总能静坐如钟，一个人徐徐对着残局下很久。
她好奇问：“翁翁，自己同自己下棋有什么意趣呢？”
“明珠儿不知道，自己同自己下棋才有意思。”祖父笑着将她抱起来放在膝上，指着黑白纵横的局势说：“你仔细看看，你若执白子，便一心谋划白子胜，你若执黑子，又总想着黑子嬴。可你忘了，你并不是局中一子，而是局外之人，所以要持身中正，亦要布局谋划，否则无论是黑子压倒白子，还是白子吃尽黑子，这盘棋虽然有了明确的输赢，可你也没得玩了不是？此乃为君之道。”
但是相比于奇闻怪志的寝前故事，幼小的她并不喜欢听这些大的没有边际的道理，小小的手臂攀着祖父的脖子，奶声奶气地抗议：“翁翁可是糊涂了，与我讲为君之道做什么？我既非至尊之君，亦非君子之君，我只是个小女子。”
“是啊，是翁翁糊涂了，我的明珠儿只是一个小孩子呢。”他朗声大笑，笑罢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语重心长地说：“但是世事艰难，倘若你日后身陷泥沼，翁翁仍希望你洞明豁达，忠于己心，勇敢地成为执棋之人，而非局中任人操纵的棋子，混沌一生。”
往事缥缈，却清晰如昨。幼时不懂的，如今也懂了。
世事好似总能以刻骨铭心的惨痛方式让人得些深刻的教训，从而明白深刻的道理。可纵使领悟了深刻的道理，却仍旧不能圆满过完一生。
她抚了抚衣袖，唇间噙着浅笑，玉容平和而清雅，柔声道：“不要怕，霖意，你是圣人，是大周天子，是九州万民的君父。”
言罢她退后两步，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叉，恭敬揖礼。
“姊姊这是做什么？”皇帝连忙伸手去扶，“你我之间，不需如此的。”
宜音坚持拜完，肃然道：“这一礼，代先祖父杨氏子修恭拜大周天子陛下，惟愿吾主圣明豁达，忠于己心，勇敢地成为执棋之人。”
皇帝恭敬回礼：“弟子谨受先太傅教诲。”
礼毕，宜音缓步走出温室殿，清润的晚风轻柔拂面，身后传来瓷器撞地碎裂的清脆声响，紧接着是圣人暴怒呵斥：“当着朕的面就敢公然行刺当朝摄政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殿前内侍，阶下众臣纷纷跪倒，口呼：“请陛下息怒。”
宜音充耳不闻，缓缓走下玉阶，披风在高挑的宫灯灯影下，飘然若仙。
李寄在晚年面对漫长如织的回忆时，意识到，这是他生命中第二次深刻地领教那位大周太后的卓然风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