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诺,重如泰山。
他言怀谨誓死效忠的对象,又岂能反悔。
她是君,己为臣。
身为人臣,又岂能心怀要挟之意。
既然她不愿,那么:“此事作罢,怀谨此生再也不会提及,惟愿公主长乐无极。”
顾悠然分明解决了一件难事,却只觉心头隐隐作乱,如鲠在喉,哽咽非常。
一旁的言怀信听闻自家兄长的决断,不禁嗤笑出声:“我就知道,少时说过得话总是作不得数的。”
十年耕耘,无人知晓兄长从幽国城破、国主薨逝、公主被俘后是经历了怎样的风雨波折、披肝沥胆,才将已然千疮百孔的国家一点一点恢复如初,直至国力日盛。
一位手握实权的宰辅,要怎样抵抗权力对一个男儿先天镌入骨血深处、震颤灵魂的诱惑?
那些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兄长他分明坐拥整个幽国,却偏偏固守家国,执着无言地守候着她的归来。
言怀谨与顾悠然,臣与君,分明是君子一诺,重逾泰山。
顾悠然不由默然,毕竟是皇室出尔反尔。
言怀谨却出言轻呵道:“怀信,退下。”
“兄长,你就惯着她吧!”言怀信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这位兄长向来不愿意让她为难。也因此,为难的只有他们言氏一族罢了。
此事揭过,言家眼看就要到手的滔天权势瞬间化为泡影。
言怀信突然就不懂了,兄长这么多年的呕心沥血、舍生忘死为的究竟是什么?!
只为了一个世人嗤之以鼻的承诺,只为了先皇对父亲的知遇之恩?
可这些在幽国曾经山河破碎、后来幽国一统大历海域的漫长历程中本已呕血还尽。
只因先皇一道遗旨,他们兄弟二人就得忍受着世人异样的目光,以男妃的身份入宫陪驾。
纵使今日这位镇国公主出言反悔,如这道遗旨不存在一般。
他敢说,自己的兄长也会终生不娶,只为在百年后如圣旨所着般陪葬皇陵,不惜为这位公主守墓共寝,也要全了昔日言氏对皇室的承诺。
忠诚,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逼得他和兄长一生都要困顿在皇室的囚笼中,至死也得殉葬皇陵,就连化为亡灵都不得解脱。
言怀谨不再理会亲弟的愤懑,而是抱琴于案,抬手抚起了一曲《高山流水》。
焚香鸣琴,清茶袅袅。
一曲过后,顾悠然强迫自己张口,哪怕再不合时宜,她也只得硬着头皮道:“既然亲事作罢,不如言相就将那道遗旨还给我吧。”
面对他抬眼望来的满目情深,她竟连自称寡人都忘了。
可是做不到的事情,哪怕群臣再上谏一百次她也还是做不到啊!
顾悠然掩饰性地端起茶杯,清茶的香醇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到最后只余下一抹回味幽长的苦涩。
若非此次朝议,她根本就不会意识到他的心中有她。
他在自己的面前仿佛从来都只是一个象征着言氏一族忠心耿耿的符号,他是言氏的族长,是幽国的相国,他忠君爱国,智勇双全。
有时她甚至会怀疑,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化身!
他忠诚,睿智,坚韧,守信,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完成言氏一族对王室世代守护的使命,在她的面前,他没有好恶,没有情绪,没有是非。
他将她的喜好视为自己的喜好,她的目标视为自己的目标,她的家国视为他终身奋斗的事业,仿佛他生就便是为了她的存在一般。
如此忠贞信勇,让她不禁心生愧疚,坐立难安。
可是这世间不是所有的倾心以待都能够换回相对等的回应的。
她早已是一片波澜不兴的死水,又如何回应这等似海情深,执着不悔。
她只能全当不知,完成他仅剩的微薄的愿望。
她到底还是没能收回那道遗旨,可是却也不曾将其变为现实。
史载,镇国公主至死也未曾迎言氏公子入宫,他们是挚友,是知己,是同伴,却也终其一生止步于此,再难进寸步。
然而此时的言怀谨尚且无从知晓她的决定,他只是执拗地开口,躬身一礼道:“帝命不可违,按照先皇遗旨,言怀谨此生此世都是幽国镇国公主的君侍,死后自当皇陵陪葬,还望公主收回成命。”
还未等她开口,他又紧接着道:“你记住,你并不欠我的。永远不要对我说抱歉。我帮你固然有年少承诺的原因,可更重要的是你能给言氏一族更多的利益。若是唤作旁人,恐怕我只能落得个狡兔死良狗烹的结局,又岂会有今日这般焚香鸣琴的悠闲时光。”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能够时常看见你,与你闲话弹琴,就已经很好了。”
顾悠然张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最终只能逃也似的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