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生从未遇见生命中的那抹明光,那么就算永堕黑暗又何妨?
可是,天不遂人愿,邹沐宸他却偏偏遇见了。
幼时,自他懵懂记事时起,就从乳娘和丫头的闲聊中知晓了一些关于过去的隐秘。
原来他们邹府乃前朝皇室后裔,与八国王室有着血海深仇。
原来他还有一个早产体弱的兄长。
原来他是有亲生母亲的。
当年,他的母亲舞矜雅在与静德皇后辞别后,曾在一座偏僻的小城中偶遇花嬷嬷,并从她的手中寻回了那枚早已遗失的属于静德皇后钟离寻月的引灵簪。
舞矜雅本想自己亲自上京归还宝簪,却因身怀有孕,被自己的丈夫生生拦下,后来,她的丈夫更是以引灵簪在六百年前分明是他们邹氏皇朝的传世之宝,理应属于他这位皇室后裔为由,扣下了此簪,不予交还。
为此舞矜雅与自己的丈夫邹烨大吵了一架,甚至意外早产。而她诞下双生子后才发现,其中的哥哥天生体弱,大夫断言,活不过双十。
因此,她的夫君彻底无视了这位早产体弱的长子。
怀揣复国野心的邹烨除了与舞矜雅相恋外,从来都只将目光投向复国伟业。
在年幼的邹沐宸看来,他的父亲只对母亲好,在他眼里,儿子只是为了实现父辈未竟大业的工具,而残次品自然应该被理所当然地清除。
于是,他从一生下来就再未亲近过自己的这位兄长。
邹烨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自己唯一康健的儿子身上,也因此对邹沐宸十分严厉,有时甚至严苛到骇人的地步!
而他的母亲满心满眼只有兄长,至于自己身上多了多少条伤疤,断过多少根骨头,吐过多少回血沫,她都毫不关心。
邹沐宸憎恶自己的父亲!
邹烨他根本就没把他当人!
在邹烨的心里,他只是一个好用的工具,聪明,乖巧,听话,能够给他长脸,任他虐待体罚!
可是他只不过是个孩子!一个浑身无一块好肉的孩子!
他也想要有慈祥的父亲,温柔的母亲,温暖的家庭!
然而他得到是什么?
一个从记事起就仿佛永远看不到日光的邹府牢笼,一个只知道拿鞭子监督自己、责打自己的父亲,一个只关心兄长从来都不会问问自己是否吃饱穿暖睡好的母亲!
我之所处即炼狱。
如果可以,邹沐宸宁愿自己是兄长,他想和兄长换一换。
很多时候,他恨不得一把火烧了邹府,烧死里面所有人!
他们都是一群疯子!
而他自己也马上要被这群疯子给逼疯了!
还好,还好兄长丢了。
听管家说,是他的父亲邹烨趁母亲外出时,将重病不治的兄长丢去了乱葬岗,等到母亲回来时,一切已经太迟了。
他的兄长早就被乱葬岗林子里的饿狼给叼走了,尸骨无存。
可是邹沐宸却高兴非常,只因他终于有了得以短暂呼吸的机会了。
邹烨疲于应对母亲的诘难,忙着安排邹府的人到各地去寻找兄长的下落。
母亲在精神失常时,也会偶尔把他当成兄长,抱着他在怀中哄睡,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了母爱的温暖。
虽然,这一切都只是他自欺欺人的假象。
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喜欢在为数不多的时间里,在母亲怀里度过的美好时光。
然而好景不长,不过一年,邹府满门遭劫。
父亲为护母亲,重伤身亡。
面对爱人的死亡,这位早已癔症多时的女子终于清醒了过来。
在舞矜雅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死死地拉住自己仅剩的唯一的孩子的手,让他向天承诺:“孩子,答应我,不要报仇!日后等你长大了,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与她安度一生,这就是母亲最大的心愿了!”
邹沐宸点头答应了她。
舞矜雅含泪摸摸幼儿光洁的额头,她只是不忍自己的孩子在名为复仇的漩涡里,越陷越深,虚掷华年,错过了人生中的一切美好,到头来如他的父亲一般追悔莫及。
这一刻,她以母亲的身份切实拥住了他:“邹沐宸,我的孩子,娘亲爱你,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了。别怕,父亲和母亲会在天上保佑你!你一定会安度此生,长命百岁!”
语尽,母亲一把推开自己,让管家带着他赶紧逃离。
而她却不愿随他们一同离开,她甘愿为父亲殉情。
邹府的苏管家接过邹沐宸,头也不回地抱着他向后山逃去。
最后,苏管家为了帮他赢得逃跑的时间,松开了他的手,将他丢下了后山的松河,然后持刀阻敌,被一众官兵乱刀砍死。
而他也得以逃出生天。
后来,他流落街头。
在华京底层摸爬滚打的数年里,有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会想到母亲温暖柔软的怀抱。
那时,月色朦胧,父亲早已疲惫地睡下,而他得以忙里偷闲地去寻母亲,在母亲的怀中听她讲一些过去的故事。
母亲说,我们必须学会在凉薄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他不懂,何为深情?何为爱人?
面对儿子的疑惑,舞矜雅摸着孩子稚嫩的脸庞:“我的傻辰儿,你要先学会爱自己,只有懂得爱护自己的人,才会真正拥有爱人的能力。”
“那母亲为何会这般爱父亲?”邹沐宸歪头,丝毫不在意母亲将自己错认成兄长,他只是眨着晶亮的眼睛好奇地询问道。
舞矜雅哑然,少顷一把拥住了自己的幼子:“那是因为在母亲心中,你的父亲比母亲更重要。”
邹沐宸不解:“母亲不是说,先自爱,方得以爱人吗,那又为何视父亲比自身更重要?岂非自相矛盾?”
舞矜雅搂着自己的孩子道:“那是因为总有一天,你会遇到那么一个人,你会为其付出你的一切,而自己却甘之如饴。”
邹沐宸昂首,眨着晶亮的双眼,好奇道:“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舞矜雅笑着刮刮小沐辰的鼻头,道:“会的,到那时你只能心不由己,乖乖投降。”
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一片,而与母亲为数不多的交谈,却在岁月更迭中,无声印刻在心底。
一切,恍如昨日,他与她初见的那日。
是日,阳光明媚,她趴在墙头,一树的雪梨斜倚在枝头,有风拂过,雪白的梨花迷乱了他的双眼。
下一瞬,她越过墙头,跌入他的怀中,自此牵动了一段解不开的缘,亘古绵长。
在她的助力下,他顺利拜入名师门下,君子六艺,无一不精。
而后八国扬名,誉满天下。
当他功成名就时,曾特意命手下寻找苏管家的亲人,后来辗转多地,他终于寻回了苏管家唯一的女儿苏梦瑶,并将她带在了身边,给了她一处容身之所。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这反而滋长了苏梦瑶的绮念。
面对故人的示爱,邹沐宸果断拒绝了,然后就命宇鹰将苏梦瑶调去雅苑轮值。
只因他的心低只住得下一个姑娘,那就是染染。
邹沐宸从来未曾在她的面前遮掩过自己的野心。
大历混沌,八国混战,他的确有搅弄风云、逐鹿天下的野望,可是他从未想过要将她牵涉进来。
然而乱世红尘,谁人都避无可避。
那一夜,满船清梦压星河。
面对他的求爱。
她说一花一叶一菩提,在此方菩提世界中,她愿与君携手,不离不弃。
星湖定情,那一晚,他目含深情,送她离去。
如果无知可以成为脱罪的理由,那该有多好。
那时年少,他并不知道,只是一念之差,竟会要他去用漫长的等待和煎熬来偿还。
命运让他们相遇,命运让他们分离。
好在上天垂帘,让他们回到原地,给了他再次与她相爱的机会。
她失忆了,一切重来。
而他也终于懂得,若无失去,又何来刻骨铭心。
三年,他不是没挣扎过,奈何想清醒,却终是抵不过心动。
她让他经历了爱恨情仇。
他一生的喜怒哀乐都因她而生,因她而殇。
是她将他从黑暗中带出,是她让他看到这世间的美好。
是她让他纵览古今,尽赏河川。
是她赋予了他充满仇恨的人生另一种想象。
她是他生命存在的意义之所在,是他一生执着追求的美好。
如果他就此放弃,那么他的一生也不过是场笑话。
这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他追随她的脚步。。
他不会放弃,绝不。
三年,随着日渐深入的相处,他陡然发现,她与自己竟是那样的不同,她是他的明镜,在她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根本无法隐藏的劣性。
她明明拥有倾世的权势,却从不滥用。
而他却截然相反,也因此被动地陷入了如今悔不当初的局面。
周围的所有人都劝他放手,宇鹰如是,苏梦瑶如是,袁段如是。
就连他摘叶拈花,一片一片揪完花叶的结果也在明示他,要他回头,要他放手。
可是,他不能回头。
一旦回头,他就会跌入深渊,万劫不复。他又怎能回头?
他只能头也不回,一往无前。
她是他的光,唯一的光!
他不会放手。
誓死不放!
后来,越是与她相处,他就越是沉迷其中。
你说我们是有多么可笑,明明身陷污淖,却偏偏心向光明。
暮光而行。
你做不到的,偏偏有人可以做到。
你放不下的,偏偏有人就是能够眼也不眨,转瞬放下。
她越是无私,就越证明他的自私。
她越是坦荡光明,就越证明他的狭隘阴暗。
所有人都说,他们二人之间,云泥之别,她根本无无法与他相配!
而在他深深掩埋的心里,他们彼此之间确是云泥之别,天堑鸿沟,只不过,与世人的认知截然相反——在他心中,她是皎洁无暇的朗月清风,而他才是那腥臭难堪的烂泥。
她是他永世追逐的明光,而他只愿追随着她的脚步,暮光而行。
在他用心构筑的滔天情网中,她终于迷失了方向,而他也得偿所愿,与她成为结发夫妻,良缘夙缔。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那样的短暂。
命运弄人,他必须作出抉择。
所有人事后都有一百种方法,可在当时却都不约而同地束手无策。
终于,他与她如期决裂。
可是在这场困局中,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娆姬看她的眼神,那种在无人处投向她时幽深宁静的凝视,专注,沉浸,分明透着明光的倾慕,溢满了似海情深。
所以他杀了娆姬,或许是失手,或许是故意,谁知道呢!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从来都不在他所需关注的名册上,他的眼里只有她!
他从不否认自己的自私。
他宁愿她恨他,也要她好好地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
这世间最宝贵的,唯有生命。
万幸,世事如他所愿,她的毒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