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陌临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时,就发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于这个时空而言,他是一个老灵魂的闯入者,
从一开始他就能看透众生命定的轨迹。
他一眼望去,就知道入目者生于何日,丧于何时。
世间万物,于他而言,只是一眼勘破的最无聊的游戏。
在徐陌临眼中,世人都是那样愚蠢!连与他最简单的对话都做不到!他已经说得那样明白,为何他们还是一副不知所云的蠢相!
果然,能与他对话的只有那些早已死去多时被镌刻在历史长卷上的古今圣贤或集大成者。
他们可以纵览古今,横贯中西,他们可以上天入地,可以遨游星海,甚至,他怀疑,只要他再努力一点点,自己就能勘透时空的隐秘,他完全可以超脱这无趣的世界,奔往另一个未知的境地。
他的大脑总是在不知停歇般的运转,不分昼夜,他的脑海中住着一个宇宙,这令他几乎炸裂。
没有人可以跟上他的步伐,只有那些早已隽永在时光轴上的名者,方能领悟一二,可是,不够,还不够!
这个世界是这般无趣,当有一日,他连与名者神交争辩都已厌倦的时候,当他已经懒得抬头再看一眼那漫天绚丽璀璨的星海,当他已经放弃一切想要陷入早已绸缪多时的沉眠时,他终于等来了生命中唯一的亮彩。
他看不见。
他看不见她的过去,亦看不清她的未来。
他无法从她的身上看见过往自己唾手可得的一切。
于他而言,她就是生命中唯一未解的谜团。
就连她的父亲他也能一眼就看出实乃方外之人,域外之魂,只有她,只有她是自己一生都无法勘透的谜题。
理所当然的,她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对她投以前所未有的关注:每周会看她两眼。
只有两眼。
第一眼,他看见她在临摹,练习毛笔字,他看了一眼新鲜出炉的字迹,真丑。
周末。
第二眼,同一个时间点,他看见她依旧在临摹字体,他无趣地看了一眼,撇嘴,果然,还是那样丑!
一个月过去了,他发现她的字迹还是那样难看,下笔的手腕依旧力道软绵,朽木不可雕也!
半年过去了,有一日,他一直等她当日练习完毕,才上前抽出一张纸,拿起笔,落笔书就她一直临摹的字体。
一笔挥就,天衣无缝,没有人会发现他的字体与早已作古的大师有任何区别。
他揉揉手腕,将大师的摹本带走烧毁,只留下了他刚作好的那幅副本。
没有人发现,没有任何人发现作品早已被他掉包。
徐陌临低咒了声蠢货,将这件小事彻底从自己瀚若星海的大脑中清除,直至十年后,他们已经成为了相依相伴的近邻佳友。
在一次不经意的轻瞥中他才发现,原来十年耕耘,十年坚守,她的字体已经超越了当时她临摹的那位大师,虽然依旧远逊于他,却令他顿生云开雾散之感,从那时起,他就已经认定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她。
即使在他眼中,她依旧是那样愚笨。
她笨得一个最简单的拳法都要练上百遍上千遍才能熟练掌握,而他只要看一遍就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笨得总是算错最简单的微积分愁得直揪头发懊恼地捶床摔枕头,而他只要一眼就能算出最终的答案,且分毫不差。
她笨得与敌对战时总是弄得灰头土脸满身狼狈嗷嗷叫着笨手笨脚给自己擦药包扎时,他只是动动手指,就能叫对方仓皇失措死无葬身之地!
她费尽心力,用尽心神才能达成的结果,他抬手就能挥就。
他早已设下了通天的棋局,邀她一道观赏,他只想请君入瓮,让她再也无法逃离他的领域。
在他终于下定决断,要将她纳入他的寰宇时,迎来的却是她已然身死的噩耗。
他拂乱早已绸缪多时的棋局,二话不说,奔向属于她的灵堂。
有多少爱在还来不及开口时就已然湮灭成灰。
他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才是最名副其实的蠢货笨蛋!
是,他是天赋异禀,聪慧非常,他是众生口中的天才能人,可那又如何!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冷眼旁观,从未想过与她一道,风雨前行。
他就那样看着,看着她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看着她摔得头破血流,却吝啬得连伸手为处于伤痛的她擦药都懒得去应付。
为什么人总是在失去时才会发现,她对他而言,是怎样重要的存在。
午夜梦回,他感到口干舌燥,他伸手,去够床边的茶杯,仰头喝水时才发觉,杯中早已干涸一片。
那一刻,突兀地,他前所未有的明晰。
再也没有人。
再也没有人会为他添水。
再也没有人会倾听他在众人眼中不知所云实则却隐含宇宙真理得而话语,并笑着鼓励他说得很好,即使她也一点都不懂。
再也没有人会在别人辱骂自己是疯子傻瓜时不顾一切地冲出来,站在所有人的对面护着自己,纵使满身狼狈一身青紫,她也仍旧会笑着说一切都好,然后若无其事地拉着他去吃他最喜欢吃的草莓慕斯。
再也没有人……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她会包容那样无趣的自己,那样蠢笨的自己。
这一刻,黑暗中,他竟是如此的清醒。
第二天,他特意去了以前自己最喜欢的甜品店,叫了一份自己最偏爱的草莓慕斯。
酸酸甜甜。
一如恋爱的滋味儿。
可在他尝来,却是满心的苦涩。
他吃着鲜红欲滴的草莓,像是在吸着她滚烫粘稠的鲜血。
午后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洒落满室的碎金,整整一个下午,他就坐在那里,吃了数不清的草莓慕斯。
傍晚,他回家,吐了一地。
他用最尖锐最决绝的方法惩罚着自己,不留丝毫余地。
当身患厌食症的他终于等来了自己早已等候多时的长者——她的父亲时,他懒懒地靠在洁白的枕头上,气若游丝却眉眼含笑道:“你来了。”
苍白的阳光中,他轻描淡写,却异常坚定道:“告诉我找到她的方法。”
悠然,如果今生你我注定相向而行,相错而过,那么,这一次,就让我沿着你的脚步,相依相偎。
这世间,只有真正失去过的人,才会懂得何为痛彻心扉,也才会这样机关算尽,哪怕拼上自己的所有,也誓要护她一世长安。
只因,他曾经真正的失去过。
阴阳相隔,生死无涯,悔不当初。
碧海长空下,有繁星闪烁。
失去意识后,他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空间。
在这里,他脚下踩着的是璀璨星辰,头顶看到的是漫天星云。
“你终于来了。”一道空灵的声音在诡谲的空间中突兀响起,彼时他尚且不知道这道声音的主人,可是后来,在那座雪原神殿中,他再次听闻到自己无比熟悉的声响,那时,他才知晓,原来昔日与自己在亘古星空下对话的正是她的生身母亲——神殿圣女钟离寻月。
只是当时的他对此却一无所知,他只是微微颔首,道:“我来了。告诉我找到她的方法。”
“不用心急?你是她的守护星,我会如你所愿,让你再次与她相遇。现在,你要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你将要付出的代价?”空灵的女声在空旷的星海中蓦然回响。
代价?那并不重要。他说:“我愿倾尽所有,只为再次与她相遇。”
“不论生死?”
“是。”
“不求结果?”
“是。”
“如你所愿。”
“多谢。”从初始到现在,他终于扬起一抹笑靥。
“你不用向我道谢,这只是基于天地法则的一场交易。再入尘世,兜兜转转,你总会与她相遇,可是,却也永远无法与她白首成约。但愿,你不要后悔……”
在这道空灵之音隐没的最后一刹,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亘古星辰在自己的身边飞速流转。
下一秒他陷入沉睡。
冥冥之中,有一道空灵的声响印入脑海:当你重生的那一刻开始,你的生命就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看到的只是尸体横陈的满目荒凉,暗夜中,蛰伏于山林中的猛兽肆意地叫喊,偶尔夹杂着几声狼嚎的呼啸。
他捂住剧痛的心口,跌跌撞撞地走出这片险境。
他知道自己来到了一座全然陌生的时空,更是失去了自己先前与生俱来的超凡能力,可是他却是那样的欢喜。
只因,在这座陌生的时空中,她与他同在。
他没想到竟会这么快与她再次遇见。
纷涌的人潮中,他披着从乱葬岗残尸上扒下来的衣衫,流落四方,卷入流民。
冬去春来,在一片迷蒙的细雨中,他伸手,接过她递来的馒头。
他低头,笑靥如花:好久不见。
在她望来的一刹,他侧首,不愿她窥见自己涕泗横流的狼狈模样儿。
从初入异世的一刻起,他就抛弃了自己的全部。
现代的记忆开始日渐模糊,此世有关前身的记忆他更是一无所知。
他只记得在那座诡异的空间里,那名成全自己心愿的女子告诉自己的有关她的可怕未来。
悠然,再等一等,终有一日,我会重回你的身畔,成为你最忠实的守护者。
后来,他化名为陌隐。
他是陌隐,只是陌隐。隐于暗处守护你,是他与生俱来的宿命,此生无悔,甘之如饴。
所以,她不会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们之间只有这一世,再也没有下一世了。
漫漫长夜里,他安置好悄然流落街头的她,在她安息后,他提起一小壶酒水,闲逸地仰望星空。
如果从一开始,他带给她的就只剩下绝望,那么,他选择从未开始,埋葬一切。
他不会让她知道,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他爱她,比她想象中,更深。
因为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她死在怀里时的感觉更令他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