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事关皇后昭武帝才会这样失态。他知道自己罪大恶极,皇后生前他没有好好珍惜,做尽了让她伤心难过的事情。
可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这样质疑自己,“朕确实不满意林家,如果你做上这个位子你也会这样的。林家功高震主,又迟迟不愿交出兵权,你若是帝王你也无法放心的!”
“你不必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服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有你自己清楚。你扪心自问,若舅舅真的交出了兵权,你真的会放过林家吗?”他低下了头,死死盯着昭武帝的眼睛,将其眼中的恐慌、羞耻全部纳入眼底。
现在他们的身份仿佛对调了,他才是那个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昭武帝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周月沉具备了一个帝王该有的任何条件,甚至远比他的父皇更出色。
老去的龙不可能一直有力气盘悬着高耸入云的柱子,等到迟暮那一日他就会跌落云层,而后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他的存在了。
昭武帝无比清晰这一点,可真的来临了他又开始害怕了。他松开周月沉的手拼命往里面退,“林家本就图谋不轨,朕要收回兵权有什么不妥?如果林漾当真问心无愧为什么不敢交出兵权,为什么害怕朕不会善待林氏族人,说到底他就是心虚!”
“父皇,您真是无可救药了。”他不该再对自己的父亲抱有任何幻想了。
他要走,昭武帝又不许,“等你坐到了我这个位子,你就会知道!你看着一个手握重兵的北宸王就在眼皮子底下,你夜夜都无法安睡,生怕哪一日他就带兵杀进了昭都!你以为你比我厉害吗?你现在爱慕那个小娘子,为了她不惜顶撞你的父亲,可有朝一日你做了皇帝,你还能这么爱她吗?”
周月沉并未回头,只是微微侧过了一点脸,“你凭什么觉得我做不到?”
“因为高处不胜寒啊!”昭武帝大笑,他此刻忽然觉得自己的孩子真是天真的可怕。他手撑着床板慢慢的爬下来,赤脚站在地上,凝视着周月沉的背影,用笃定的语气说着,“我赌你做不到。阿沉,我与你母后少年夫妻,情浓的时候我也许诺了她一生一世。可你看我成了皇帝,你以为我风光无限,可前朝后宫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所有的感情都是真的,可做不到也是真的。这是帝王的悲哀,他已经享受到了世人永远无法体会的至高荣耀,那么他就没有办法去奢求每一样事情都能做到极致。
昭武帝捂着盈满了泪水的双眸,浑身无力的又滑倒在龙床,等到周月沉走远以后才放声痛哭。年过半百,他看似什么都有了,到头来却还是什么都没有。
妻子含恨而终,儿子痛恨他,这个皇帝做的有什么好呢?
周月沉在宫道上被太后宫里的大太监请了过去,“太后娘娘说多日不曾见殿下了,着实有些想念,忽闻殿下今日进宫了就命奴婢请殿下去寿安宫小坐片刻。”
太后是长辈,他不能拒绝。
“阿沉也好些日子不来祖母这儿了。”太后命人给他看茶,还让人上了他喜欢吃的点心,言行举止全是一个长辈对小辈的关爱之心。
周月沉跟太后相处的机会并不太多,除了逢年过节她才会出席,其余时刻她多数都在寿安宫里礼佛。按照她自己说的她孀居多年,是个不祥之人,莫要人前人后到处乱窜,免得惹人不高兴。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会是杀他母后的真凶。
他不自觉的双手紧握成拳,太后在上首依旧笑的很慈悲,还关心起他的起居来。周月沉不着声色的应付过去,每个问题都回答的滴水不漏。
太后饮了口茶,十分自然的问起了岁岁母子,“听说你在凉州带了一对母子回来,你父皇才气的犯了病,祖母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小娘子能叫你破了例。”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孙儿之前有负于她,她又生下了孙儿的长子,带她回昭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周月沉淡淡说着。
太后夸赞了他一句有担当,但又为难起来,“那孩子当真是皇家血脉?倒不是祖母盼着你不好,可有些民间女子为了攀龙附凤确实做的出这样的事情,你可千万要查清楚,不能叫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混淆了皇室血脉啊!”
“不劳祖母挂心了,孙儿自己的事情孙儿心中有数。”他连茶也没喝一口就起身要告别。
太后笑着目送他离开,还嘱咐他空了可以带那孩子来寿安宫玩。周月沉全应承下来,等他走后太后脸上的笑容才慢慢退了。
“阿菁,你说太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她刚才一直在观察太子的言行,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子太能藏事了还是他到现在都一无所知,太后什么也没看出来。
几个皇子里头唯一能成事的就只有一个周月沉,也是她唯一怵的。她有时候都会感慨,到底是林家的血脉,光是这一点就不容小觑。
方菁只是一个宫女,深谙在这深宫话少才能保命的原则,她低头认真给太后捶腿,对于太后的问话并不回答。
太后也知道问方菁没用,但这些年过去了她身边的人死的死走的走,也就只剩下一个方菁了。不知不觉里她竟然开始依赖起方菁了,有时候太后也动过杀心,毕竟方菁知道她太多秘密了,可难得有一个用的这么舒心的人,她也就歇了心思。
她最喜欢的还是方菁那股方寸感,从不多问,也从不过多参与。
“皇后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阿沉还是不放弃一直在追查凶手,真是孝顺。只可惜啊……”后头的话她没有再说了,比起这件事她更关心的还是柔然使臣即将抵达昭都。
周月沉觉得今日出门应该是没看黄历,刚从太后那儿出来没多久就在出宫的途中碰见了陈良。
陈良不曾见过周月沉,但他身边的内侍却是见过的,他跟着内侍给周月沉行礼。周月沉起初还不知道此人是谁,经过内侍提醒才知晓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
那不就是新晋的探花郎,岁岁的那位有缘无分的前未婚夫婿陈良?
官员的官职都跟阅历有关,通过殿试的前三甲在学问上肯定没有任何问题,但他们没有任何的从政经验,如果贸然赋予重任,最后也未必是福。
所以历代的前三甲通常都会被派到翰林院任职,只要是有才干的人不愁会一直被埋没。
但今年的陈良是个例外,科考题目被泄露一事惹的陛下震怒,诚王侧妃娘家也参与了此事,事后陛下虽然没有要了诚王的命,但也当着百官的面怒斥了一顿,任是谁都知道诚王是掀不起来多大浪了。
陈良也在此案中/出了不少力,廷尉霍延对他赞不绝口,特地向陛下讨了个恩典将陈良要到了御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