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怏怏不乐地走了,比日头晒过的三角梅还要没精神。
“同你说的一样。”朝笙笑,“四伯公真是迫不及待。”
“不去管他。”周暮觉眼睛微弯,道,“淮南路那处的房子不错,离银行也近。棠如路没滨江大街热闹,但你去学校方便。”
既然要与周家断了联系,朝笙打算不住公馆了——她原本想在平宁寺那过渡些日子,但周暮觉出于某种私心,想另外再替她购置一处房产。
她在海市一个家人也没有,林家早已人去楼空,他们婚礼那一天,总不能从公馆出嫁。
在这个日益西化了的城市,留过洋的周暮觉与作风时髦的朝笙,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传统的婚礼。
毕竟,公馆已办过一回西式的婚礼了。
朝笙听着周暮觉一个一个分析那些房子的优点,最后道:“你觉得哪个最好呀?”
周暮觉无可奈何。
“棠如路这处吧。”
不但离青英大学近,离公馆,其实也不远。
在周寅竺的期盼中,三日之约很快便到了。
周家这次的族老到得很齐,比之周鹤亭的葬礼,也只差了几个年纪太大的旁支长辈。
周暮觉已很准时,等他去了宗祠,里头已乌泱泱一大堆人。
周寅竺看他的目光格外的慈祥,似乎是逆子回了头,劣马终识途。
他一哂,抬步跨过了祠堂的门槛。
族谱被人恭恭敬敬地请了出来,这个绵延了数代的家族人口众多,藉由血缘聚集,制定了严密的规则划分亲疏远近,约束族人,瓜分利益。
周寅竺对于这件事期待已久,不消多看,他轻易找到了周鹤亭的名字。
周鹤亭·续妻·周林氏。
在这本写满了男人的族谱上,他们的女人冠了夫姓,只剩下“妻子”的标签。
周寅竺拿着笔,朗声道:“鹤亭的遗孀周林氏,登报与其断绝婚姻。”
“今天把诸位叫来,为的便是这件事。”
“族中诸长皆在,作个见证。”
有老者窸窣议论,早就看出来那女子不会守节。
周暮觉冷冷淡淡的一眼递过来,他们没了声音,屏神继续听周寅竺的说辞。
“周林氏自此,与鹤亭全无关系,与周家全无关系!”
这句话说出来,用了周寅竺十成十的音量,余音都在祠堂回响。
没人有异议。
周暮觉忽而开了口。
周寅竺疑心他要反悔。
然而青年只是淡声重复一遍:“全无关系?”
周寅竺朗声:“自然!全无关系,无可转圜!”
周暮觉一笑:“好。”
他看着周寅竺重重地划去了“周林氏”三个字。
自此,朝笙,只是朝笙,不必再被冠上——一个男人的姓氏。
再没有什么阻碍了。
*
六月初,青英大学的暑期将要开始。
朝笙下了课,上前留住了庄夫子。
庄夫子神情一肃:“课上哪段没听懂?”
朝笙先把自己的问题问了,庄世仁对她的印象自上次那篇文章后好了许多,立刻便替她解了惑。
见她领悟的快,不觉更加满意,只面上还是严肃着神情。
冯广厦也过来了,期期艾艾站在一旁。
庄世仁没理他。
朝笙又道:“还有一桩事想麻烦老师。”
冯广厦立刻接话:“去我办公室里谈。”
庄世仁打量了眼这心思活络的教务主任,最终决定给朝笙这个面子。
办公室,周暮觉早已等在这儿。
他态度恭敬,也称庄世仁为“老师”。
庄世仁埋头学问,并不认得周暮觉,是朝笙先介绍了。
“庄老师,这是我未婚夫周暮觉。”
庄世仁眉毛一抖,他晓得林朝笙结了婚才退的学,后来丈夫去世,又回了学校。
他冷着脸:“与我有什么关系?”
周暮觉并不在意庄世仁冷淡的态度,温声道:“闻先生文才,敬先生德行,我与朝笙,双亲俱逝,想请先生替我们写一份婚书。”
婚书大多是亲长写,德高望重之人写。
冯广厦是来在说客的,在一旁帮腔:“学究啊!他俩这一路走来,分外不易!有情人若得祝福,实乃美事佳话……”
“住嘴。”庄世仁打断了冯广厦,明显压着火。
他望向朝笙,这重新回了学校的女学生日益刻苦,又有天分,文章锦绣,假以时日,必定能做出一番成就。
可女子求学,大多进了婚姻,就把志向弃了个干净。
他觉得失望,然而望向朝笙时,却发现她并不因她的怒气畏缩躲闪。
他耐下心来。
“林朝笙。”庄世仁道,“我只问你一件事。”
“书还继续读吗?”
若又要做宅子里的太太,何必找自己的老师求一份婚书。
然后他听到朝笙答:“志若山岳,青史书功。”
刚刚庄世仁的课,说的是五代十国的文章,他带过一句钱镠的成就,没想到她此刻拿来做了回答。
这是开国的君王说过的话,一个女子用来表明她求学求知的志向,似乎有些太过郑重。
但庄世仁蓦地笑了:“好!纸墨拿来。”
民国九年,六月,夏。
林朝笙,周暮觉。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鸿笺为信,鸳谱载盟。
婚书既成,誓尔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