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鬓边的白色茶花随着泥土滚落,周暮觉以为自己便懂得了什么是“情深不寿”。
但等真知道了何为动情,才发现,若能如愿,不寿又如何——
周暮觉垂眼,看着杯中澄明的清酒,一饮而尽。
纵是知己在侧,也绝不能告诉他们,他此时此刻,在思念着的人是谁。
及至月上中天,这顿接风洗尘的酒宴才算结束。
小二过来结账,瞅了眼桌子上空了的五个酒壶,再看向这几个年轻的男子。
戴着圆眼镜的冯老师,一双眼睛格外清明,亮得惊人。那高大个子,一看便是北方人的男子面上稍红,然而也不露半分醉意。
而那生了副好样貌的青年安静的不行,但小二跑了这么多年堂,知道他肯定酒量寻常,早就醉了。
不过酒品甚好。
小二喜欢喝醉了也不闹腾的客人。
省心。
出了临溪楼,海市的夜色与晚风扑面而来。
春风湿润,不似北方粗粝而坚忍。
李雁峰看向车水马龙的长街,灯火辉煌,宛如蜃景。
这是1920年的海市。
它兴起于鸦片战争之后的开埠,经历了王朝覆灭,新国建立,也经历了残酷的战火,纷繁的割据。
时至今日,它仍然成为了亚洲最璀璨的明珠。
李雁峰眼中浮现出动容。
“可否随意走走?”他提议道。
冯广厦自然答应,他一拍马褂,向前探手:“请。”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身旁空了个人。
回头看去,周暮觉还没跟上来。
“……”冯广厦无言,“看来是喝蒙了。”
他鲜少见自己的好友这般模样。
从前留学,后来结社,又奔赴北平,独自撑起家族的生意,在冯广厦的印象里,他做什么都是游刃有余的。
没想到堂堂的周行长,几杯酒便醉了。
他觉得有意思,连忙回过身去,将人带了过来。
周暮觉也慢慢意识到自己喝醉了,他没拒绝冯广厦的搀扶,只颇为不好意思:“抱歉。”
冯广厦更乐了,喝醉了还晓得仍要守着礼貌呢。
几个人便一道慢慢地向前走。
卖花的小童守在舞厅外头,黄包车夫等在路边载客,电影院的售票口,队伍这会儿居然也排得老长。
时不时有蹬着自行车的年轻学生呼呼而过,有几个还是青英大学的学生,看见了冯广厦,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落下叮铃的铃声。
“北平的晚上是没有这么热闹的。”李雁峰说。
“那毕竟是五朝的古都,庄严肃穆,自不必说。”冯广厦指着海市江边的一排欧式建筑道,“海市是商贸堆起来的繁华,五湖四海的人都在此地,洋人想把货销往我们国家,船也得先停在海市的港口。”
“确实。北平是没有这样多西化的建筑的。”李雁峰道,“胡同弯弯绕绕,四处都是方方的院墙。”
“说起来,暮觉替你寻的新地址,就在前头不远处。”
李雁峰的出版社还要再办下去,周暮觉与冯广厦都知道,那是他的心血。
喝醉了便安静得不得了的青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也只是微微眨了眨眼睛。
冯广厦忍笑,又道:“你家长辈还帮了我不少忙。”
长辈?
周暮觉缓缓望向冯广厦。
他正说得起劲:“我头一回去你那通海银行寻人,那么多经理,天晓得谁是徐城。”
“赶巧,你家长辈也在那。她领着我直接找到了徐经理,又把忠叔借给了我。我同徐经理前后跑了三天,才寻到了一个绝佳的地方。”
周暮觉这才慢悠悠地明白,难怪广厦能和忠叔那般熟络。
他们已经走到了滨江大街,晚风吹着,周暮觉终于觉得神思慢慢清明了些。
只是头仍然昏沉沉的。
滨江大街的繁华,自然不必再多说。
冯广厦一心想着让李雁峰赶紧去瞧瞧他的新出版社,因此格外的兴致勃勃。
正往前头走着,忽然顿住了脚步。
李雁峰疑惑道:“怎么了?”
冯广厦朝前头挥了挥手,喊道:“林小姐!”
李雁峰不由得循着他的声音望过去,先看到的,却是周暮觉走过眼前的身影。
冯广厦插着手笑:“这便是暮觉的长辈。”
李雁峰闻言,忙道:“既是暮觉的长辈,听你的意思,她也帮了我许多,我们合该问候一下。”
他拔腿向前,便见霓虹灯下,立着个绰约的人影。
身段亭亭,面若东君,一袭群青的旗袍上绣着橙黄细秀的迎春,纵使隔着纷繁的灯光,也晓得这是个生得极美的女子。
李雁峰微微愕然——暮觉的长辈,怎么这般年轻?
而满身风霜的青年已走到了那女子的面前。
酒确实不是个很好的东西。
周暮觉发现自己向来信任的自制力似乎都散去了,他不可自控地、在望见她的第一眼时,就走到了过去。
那些压抑着的情感翻涌,冲散了他的克制。心里又有一个声音说——只是恰好碰到了她,打声招呼,不是僭越。
唯有背德的思慕提醒着他的错误。
眼前的人有些意外,很快,那双盈盈若春水的眼中露出了笑来。
“先前听阿忠说,你要先同友人接风洗尘。”朝笙嘴角微弯,“没成想竟然在这碰到了你。”
他将北平的一切打理得妥妥当当,而后马不停蹄地回返。
朝笙又道:“好久不见呀。”
她的声音宛如咒语。
“阿暮。”
青年桃花般的眼中氤氲着湿润的醉意。
他不受控制一般,温声答她:“我回来了,朝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