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这片山地产出无法养活山民,土层薄,开垦多了,一场暴雨就会冲毁田地,颗粒无收。山民只能小片播种,费力不少产出极低,播一斗种子收三斗粮,山民赤贫,所以出山当兵卖命是最重要的出路。
天未破晓,山道旁梁各庄一间草木屋升起炊烟,十六岁的良满仓正兴奋地打点行装,准备出远门。娘在灶台旁生火熬粥,哥哥良满乡斜靠在土炕上,小妹良杏花抱着干草缩在炕角,羡慕地看着即将远行的二哥,爹死得早,四口人相依为命。
说是远行,其实也就从龙村社到金坡,适莽苍者,三餐而返,问题是,山民没有大事不会浪费粮食下山,一年也出不了几次山,一辈子可能也去不了百里外的易州城。
“百三大哥让人传话,去大泽领哥的受伤补偿,几十两银钱,得换多大一堆粮啊!”良满仓一边给扁担系麻绳,一边瞥了眼杏花;“娘,给小妹买件旧棉衣吧,十岁女娃不小了,不能老抱着草缩在屋里吧。”
良满乡跟随谢百三在大泽打土匪伤了胳膊,拿不到伤残银子,家里抓药欠了债,一直有点颓废,从炕上站起来,把身上的褪色鸳鸯战袄披在良满仓身上道;“外边人心思弯弯绕绕多,将头们规矩大,给多少别争执,打土匪能容易嘛!一个百户所打败大泽土匪,百三哥也是拼了命了,去了找百三哥,别惹祸!”
良满仓接过娘递过来的粥碗,喝了半碗,把粥碗递给炕角小妹道;“哥,我晓得了。这次的将主李百户不一样,百三哥说是实打实的发银,能把大泽张燕干死的英雄,怎的也是戏文里秦叔宝老尉迟那样重义轻财的好汉啊!听说要收咱军士川的山民当兵,我想去。”
良满乡皱眉道;“百三哥要这银钱是拼了命的,军中钱财得拿命换,是随意拿的?别让人忽悠丢了性命,娘和小妹怎办,去了找百三哥问问,你别瞎做主。”
良满仓和娘打了招呼,冲小妹吐吐舌头,拎着扁担出了门,山道旁,发小高树根挑着扁担冷的直跺脚,树根的哥哥高树桩和大泽土匪作战时战死,树根得了消息去领抚恤,两个伙伴少年心性,奔跑着冲山下冲去。
冲到山下官道,良满仓肚子里桄榔桄榔的,出门前半碗粥,两碗开水,早消化完了,冲高树根道;“树根,有干粮没?”
高树根摇摇头。
良满屯舔舔嘴唇;“听说在李百户那当兵,能喝肉汤呢!走,放放水。”
两人站在路旁岩石上痛痛快快放水,山道拐角的山坡有几片花花绿绿颜色。
良满屯揉揉眼,隆冬时节,怎么会有花草。
两人奔到山道拐角处,良满仓怒喝;“树根,抄家伙,有北虏!”
路旁坡上有十几个蒙古人睡觉,一个蒙古大汉正揉着眼,看着奔过来的两人。
军士川子弟多从军,北虏的长相大多熟识,这十几个蒙古人有老有小,头上麻花辫子,身上披着皮衣和花花绿绿的袍子。
虽然对方人多,但军士川子弟哪能在自家山下不战而逃啊!
两人的扁担尖指着蒙古汉子,良满仓喊道;“贼子赶紧束手投降,你们被军士川勇士包围啦!”
蒙古汉子迷惑地观察了四周,两个半大的蒙古小子拿着小刀冲到蒙古汉子身旁,龇牙咧嘴地和良满仓两人对峙。
蒙古汉子喝退蒙古半大小子,拱手道;“我们不是贼子,有宣府镇城路引,在下塞外黑兔,这些是我的家人,我们要去保定府,希望能加入达军。”
蒙古汉子汉话说得清晰,又从怀中掏出路引,良满仓虽然不识字,但路引还认识,看来是真的,细想也是,塞外到易州关隘重重,北虏哪那么容易过来。
良满仓挠挠脑门道;“那个黑兔大叔,咱易州大泽李银河百户威名赫赫,有万夫不当之勇,你还不如去投李百户去,李银河在大泽办公,离这不远,我们去领东西,正好一起去。”
蛤蟆石军营不远处勇士陵园,李银河带领屯军们身着戎装,给战死旗军们下葬,老营花爷爷在花叔的搀扶下带领屯军家属站在旗军身后,灾民甲长们围在外层,附近龙华社的乡民也赶来观礼,烛烟滚滚,纸钱飞飘,家属的哭声响彻陵园。
随着一声命令,李银河带领旗军齐齐敬礼,前排火铳手放了排枪,给自己的战友们送别。
庄严的气氛,爆响的火铳声令在场的人们感觉很异样,为了乡民英勇战死,死后安置得体面,四时八节供人凭吊,供飨不断,这样死去也值了。
黄玉大声宣读战死旗军待遇,抚恤立即下发,家属优先分地,田赋减免方法以及家人的各项优抚待遇,念完请花爷爷带领家属们去易水湖看地。
一队旗军簇拥着老营马车奔易水湖码头而去,蛤蟆石以南已经封锁,乡民们进不去,乡民们围着陵园议论纷纷,这百户所旗军待遇太优厚了。
良满仓和高树根看得目瞪口呆,这百户所威势超过想象,良满仓转头兴奋地对黑兔道;“大叔,我没说错吧,百户所几十人打败了几百土匪呢!”
黑兔点点头,这百户所跟内地卫所官兵大不相同,有股子昂扬的精气神,至于旗军战力,黑兔并不在意,蒙古人和汉人打仗,你步兵再厉害,也难以重创蒙古骑兵。不过,自己一家就是逃难的,看那百户对手下还不错。
“百三哥!”良满仓看见人群中的谢百三,高声打招呼。
谢百三听见喊声走了过来,看是两个小小子,旁边一群蒙古人,拱手道;“两位小兄弟,可是叫我?”
谢百三是军士川大名鼎鼎的人物,武艺高强,重义轻利,不过谢百三现在最佩服李银河百户,李百户文能写书,武能杀敌,最重要的是急公好义,最是豪爽,平日里跟人交流,李百户从不摆架子,谢百三虽然不认识两人,但依然态度颇为温和。
“百三哥,我是梁各庄的良满仓,良满乡的弟弟。”良满屯拉着高树根道;“高树根,他哥哥高树桩,剿匪战死的。”
谢百三对每个跟出来的军士川民壮都记忆深刻,这两人的哥哥在自己手下一死一伤,伸出双臂将两人紧紧抱了抱;“当然记得,你哥满乡怎样?怎么没来?”
“我们是取抚恤银粮的,我哥伤了胳膊,做什么都不走心了!”
“臭小子,满仓回去给你哥捎信,将主这需要人手,伤了胳膊也能做事,百三让他赶紧滚过来。”
“百三哥,我们能拿多少?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我娘说,给了百户和你的孝敬,多挑点粮食回去,树根家也一样。”
“将主是豪杰,百三也是汉子,不能拿你们的卖命钱!
每人三十两银,换成粮食几十石,你们可挑不走。”
“那么多啊!我想给小妹买身棉衣,百三哥,满仓想参军,我哥不愿意。”
“来吧,咱们那自古以来都是参军卖命厮杀汉,你们回去让伤残的民壮先来,将主要安排人教军士识字,伤残了还能安排职事,兴许,能给子孙闯出条活路。
其他青壮还得等等,看将主安排吧,我去央求将主招收你们两个参军,指定能成。”
谢百三指了指四周老老小小的蒙古人道;“这些蒙古人怎么回事?”
良满仓忙道;“路上碰见的,他们要投府城,我带到百户所来啦!”
石百三接过黑兔的路引,叫来一名旗军,交待几句,然后道;“百户大人去易水湖了,蛤蟆石往里戒严,外人进不去,你们先跟我去屋里等等。”
石百三看了看良满仓和高树根,两人麻绳紧紧系着腰,穷苦人饿了没粮,系紧了腰抗饿,石百三挥挥手;“走,先去屋里。”
进了军营办公室,石百三对煮茶的柳灵雨道;“柳姑娘,在下来了几个朋友,讨一壶茶。”
“没问题!”给众人一人一杯奶茶,柳灵雨道;“正好龙华集市有羊奶,尝尝灵雨熬的奶茶!
小胖子,添点煤石。”
一旁的谢宝把煤石放进炉膛里,继续保持一字劈腿姿势,一脸生无可恋。由于没有开课,所以谢宝跟着柳灵雨练功夫,抄写教材,做事都要保持抻筋姿势,李银河也见识了古人的功夫,横叉竖叉,拍纸砖,一练就几个时辰。
黑兔一口喝完奶茶,咂摸咂摸嘴,捏起碗底的茶叶渣扔进嘴里咀嚼,诧异地看了看柳灵雨道;“好手艺,姑娘塞外待过?”
“慢慢喝,还有。”柳灵雨给黑兔续上茶道;“我大同边镇来的,你哪个部落的?”
黑兔神情黯然道;“黑兔蓟镇边墙外的,部落没了,就我们这点人逃出来,部族被察部灭了。”
一个旗军进来,放下几个包裹,提进来一筐吃食,石百三把包裹推给良满仓和高树根道;“每人三十两银,回去交给家里,我另外给你们买了厚衣白面,算是哥哥的春节礼物。
篮子里是熏肉夹饼,这饼死面的,顶饿,就着茶吃,一会路上带几个,来来,蒙古朋友一起吃。”
草原辽阔,见了蒙古包,可以去讨要食水,黑兔咧嘴一笑,拿了熏肉饼子分给身后蒙古人,大家顾不得说话,狼吞虎咽吃饼子。
李银河带着一旗屯军,簇拥着老营的家属赶到易水湖码头,辽阔的冰面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远处山峦叠嶂,一眼望不到边,恩营在一块一块焚烧荒地,既杀虫卵又能肥地。
花爷爷扔了拐棍,从车上一个箭步窜出去,花叔和李银河赶忙追上花爷爷,六十多了,别闪了腰腿。
花爷爷跪在地上,脑门撵着土地嚎啕大哭,其他家属也奔到荒野中,边哭边磕头。屯户屯户,和农民一样,土地是命根子,祖宗传下的地没了,这就是败家子啊,现在有了肥田,哪能不激动万分。
李银河好说歹说,蛤蟆石到码头都是百户所控制,天暖了,山道宽阔处将建三个村,码头还要建大库房,总之,屯军用生命抢来的易水湖区域,大家享用。
满脸灰泥的花爷爷声色俱厉地臭骂屯军家属:“祖宗们死了多少人才留下点地,现在有田有湖,没有大家伙助拳,能整下如此大的山野湖泽吗!再敢背后叽叽歪歪抱怨,都滚蛋,怕死就他娘的去别处过苦日子,别在百户所赖着。”百户老营农户眼浅,老营打下的易水湖让灾民占便宜,农户没少跟花爷爷抱怨,弄得老头烦不胜烦,此时正好说开。
李银河把花爷爷包成粽子,花爷爷坐车逛了圈易水湖,天暖了再来看宅基地,才心满意足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