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语林说话时的神情,和她用止血钳翻动尸体某部分组织时的样子别无二致——平静且带有探究精神。
她的话,索朗听得似懂非懂,想了想,只得半真半假地感慨道:“只是相对保有语言及认知发展能力就能成为法医学博士,如果让你拥有了全部发展能力,那别人还怎么活呀?”
“通常,AS患者只能理解清晰明了的语意表达,对幽默、隐喻、双关之类的语意表达则会存在理解障碍。但我却能理解,你刚才的话暗含幽默和双关。你其实是在变相地夸我和鼓励我,却又不想说得太正式。”苏语林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
有些话只能意会、不能挑明,这是生活在成年人世界里必须明白的道理。然而,这位苏老大不仅挑明了,甚至条分缕析地解剖起来了。
索朗现在明白,为什么AS患者普遍存在社交困难了。其实,困难的也许并不是AS患者本人,而是坐在他们对面的人。索朗暗暗下定决心,今后和苏老大说话,越直接、越简单明了越好,别搞什么幽默、隐喻和双关。
偏偏在这个时候,苏语林决定展现一个训练有素的AS患者的社交能力——以幽默回应幽默。
“拥有临床医学硕士和法医人类学博士学位,并不会影响我做一个安静的AS患者。”
苏语林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继续说:“有人称AS患者为不被世人理解的天才。甚至有人说牛顿和爱因斯坦可能也是AS患者,只是在他们的时代还没有这个说法。不过,埃隆马斯克倒是亲口说过自己是AS患者。”
【“可口可乐在桌上笑着,笑自己被喝干。你的故事我的故事,谁来把它讲完。”BGM中的男声还在耳边萦绕。】
“恭喜你,也是天才俱乐部中的一员。”索朗脱口而出,但随即又觉得不妥,赶紧说:“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你只是调节调节气氛,随口幽默一下。”苏语林不在意地摆摆手。
索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苏语林则悠哉地端起面前的酒,呷了一口,说:“通常,我不会误会,只是不能很好地领会别人的意思。不过,好像别人倒是经常误会我。”
“我呢,从小就是一个不会读气氛的人,很努力地和人家聊天,聊着聊着发现人家忽然就不高兴了,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苏语林说,笑容显得有点没心没肺。
但索朗却能猜到,小时候的苏语林为了被人接受曾经做过多少努力,又曾经收获了多少委屈和痛楚。只是如今只化作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索朗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苏语林却似乎谈兴正浓。
其实,AS患者的一个显着特点就是,在交谈过程中缺乏察言观色的能力,执着于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不知道顾忌别人的感受。
针对这一点,苏语林给自己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即便是自己非常感兴趣的话题,最多连说三句,如果对方没有表现出同样的兴趣,立即中止。
但这一次,即便索朗显得兴趣缺缺甚至有点不知所措,她还是要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之前,她也曾和马天浩、宇文星星等需要密切合作的人说过同样的话,他们最初的表现也是很局促,甚至比她这个AS患者还要局促。然而,一旦话说开了,大家相处起来就会变得从容得多。
所以,她继续说着:“后来我就开始观察别人在各种场景下的表现,然后再去模仿,但有的时候还是会弄巧成拙。”
说到这儿,苏语林眨眨眼睛,促狭地看着索朗:“那个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当然,有些人也会像你一样,语带双关地表扬我犀利啊、特别啊什么的。”
“咳咳。”索朗被苏打水呛到了,尴尬地咳了起来。
苏语林低头,小口小口地啜着面前杯子里的橙色液体,同时也给索朗空出一段调整的时间。做为一个AS患者,能不着痕迹地做到这么善解人意,苏语林对自己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
【此时,BGM的歌声从颓唐转而急切:“我们唱呀,跳呀,说呀,要给谁;我们唱呀,跳呀,说呀,想给谁~~听!”】
索朗的咳嗽声渐渐止歇,苏语林抬起头,微笑着拾起刚才的话头,就像是从来没被打断过。
“我非常感谢那个建议我去做心理测试的老师。你知道吗,当我得知自己是AS之后,简直如释重负,这就像是我的人生拼图加上了最后的那一片。原来我只是和多数人不太一样,并不是故意要做个讨人厌的坏孩子。”
BGM的声音更加激越,声音虽然不大,但那一连串的“啦啦啦”却很有感染力。
苏语林由浅啜改为深饮,一口喝掉了杯中三分之一的酒,继续说道:“后来,年纪越来越大,看得也就越来越开。只不过,我虽然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但看到别人因为我感到窘迫还是很过意不去。”
“啦啦啦”的歌声还在继续,索朗不自觉地有种想要和着音乐吟唱的冲动——我们唱呀,跳呀,说呀,想给谁听。
苏语林却声音平静地做起了总结陈辞:“所以,我愿意坦白说出自己是AS患者,倒不是为了博取同情或理解,只是希望,如果我无意间让别人感觉难堪了,人家只需想想,无需和AS患者一般见识,也就释怀了。”
BGM也在此时走到了尾声。下一支歌响起之前,短暂的静默让索朗觉得有些不自在。
于是,为了打破这尴尬的静默,索朗有点慌不择言:“我刚才情绪不好并不是因为你让我难堪。接触了这么多次,你是什么人我多少还是能看出一些的。你得罪人,多数情况下是能力问题而非态度问题。”
好巧不巧,苏语林刚刚啜了一口酒,听索朗这么一说,差点没把嘴里的酒喷出来。强忍着把酒咽下去,才用手捂着嘴“咯咯咯”笑出了声,边笑还边说:“就冲这番言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AS患者呢。”
此刻,索朗的脚指头有了为这间酒吧抠出一个地下酒窖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