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照片墙的一刹那,张怀瑾笑了。
尽管有些疲倦,苍白,但他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地笑了。
他把红棉线拆掉,将照片一张一张揭了下来,到盥洗室找来一个很小的铝盆,把稿纸放进去点燃,再将照片一张一张地放进去烧。
格子窗装裱着一小块青黑色的天空,阴暗的屋子里打着青蓝色和莫兰迪紫的调子,小铝盆中的火光是唯一的暖色。一张张照片被火蚁噬咬,燃烧,湮灭,像在焚烧一帧帧的记忆默片,照片定格的时间或许是某个相遇的清晨,某个离别的夜晚,它们就这样静静地消失了,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张怀瑾全程没有说一句话,他的眼神很安静,甚至有些静穆。
寂静无人的夜里,他听到了旷远的钟声,油墨燃烧的刺鼻气味中,他嗅到了一线佛香。
“阿释,你是不是在哭?”陆泽城说。
屋子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明晰。
“你在颤抖,阿释。”他说。
张怀瑾从火光中慢慢转过了眼。
他没有哭,他在压抑着悲伤,比哭更痛苦,更绝望。
火光熄灭了,屋子里失去了唯一的暖色。
张怀瑾站起身,陆泽城问:“然后呢?照片烧完了,然后呢?”
“不重要了。”
“沈聪呢?打字机呢?报纸呢?”
“不重要了。”
小楼里很静,老婆婆可能已经睡了,他们走下楼,在门口不约而同地顿住了脚步。
陆泽城拉住他的手臂:“你要去哪儿?我陪你。”
张怀瑾淡淡地笑了:“这条路,你陪不了。”
这条路,只能他走,只给他走。
夜已经很深了,气温格外的低,大路上空无一人,路灯把张怀瑾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掏出烟盒,吸了一根烟。
他从前很少抽烟,除了应酬几乎不碰。
可他现在需要它,需要浓郁的烟草气味灼烧他的肺,将胸口那发抖的洞填满。
张怀瑾呼出一口热气,凝结成乳白色的雾,玫瑰燃烧的味道给他带来温暖。
他不可抑制地想到江未已,想到那个黄浦江的雪夜,那根被吸得很凶的烟,干燥的吻,和一个古老的、悠远的黄昏。
青石板路被新雪洗过,下台阶的时候张怀瑾左脚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一打滑,他慌乱中把手磕在锋利的墙沿上,手心拉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鲜血一丝丝地渗了出来,张怀瑾看着自己的手,疼痛与寒冷让他清醒了不少。
集中注意,张怀瑾,现在不是想她的时候。
张怀瑾走下台阶,手在夹克的硬制皮革上一蹭,抹去血迹。
他大步向前走,他的眸光中仍闪烁着一丝不确定,但恐惧和害怕少了很多,他静下来了。
不知夜里几点,张怀瑾顿住脚步,一抬头,却是到了商公馆门前。
这一座白绿色的公馆有着伊斯兰教堂的圆顶,它紧紧地矗立在黑夜里,像是在等待穆斯林的朝拜,风沙沙地吹过爬山虎的叶子,传出诵经似的呢喃。这一座公馆可以用任何美妙的词汇来形容,比如安静,舒适,甚至于还有一些本不该出现的词汇,比如神圣,静穆。
张怀瑾走了进去。
夜里,公馆内很静很静,守门的阍者早已熟睡,只有那座圆顶的白绿小楼还灰蒙蒙地亮着一盏孤灯。
那是黄昏的颜色。
张怀瑾走进小楼里,楼里空旷,空气里的香气很淡很淡,是玫瑰花瓣燃烧成灰烬的味道。
他走上楼,缓缓走近光源——书房。
他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去。
光的颜色很暖,轻微地刺着他的脸颊,他颤了颤眼睑,有人叫了他一声。
“是怀瑾来了?正好。”
商老板竟然没有睡,或许说,她并没有打算入睡的意思。她画着淡淡的妆,穿着一身墨绿色丝缎长裙,细吊带修饰着完美的蝴蝶背,微卷的长发柔美地披散下来,但没有穿鞋,光脚踩在毛绒地毯上。
优雅,缱绻,像是专门为了等他而特意打扮。
她很闲逸地窝在白绿色棉布沙发里,身前摆着一方矮矮的桌子,桌子上摆着围棋棋盘,她竟是在跟自己对弈。棋已下了一半,白子黑子势均力敌,商老板指尖捻着一粒白子,神情有些苦恼。
商老板没有抬头,远远地向他招了招手:“你来了正好,棋局已入困局,你帮我来破局。”
张怀瑾没有说话,他走了过去,坐在商老板的对立面,从棋盒中捻出一粒黑子,落子。
黑白棋盘中,有东西吸引了张怀瑾的注意——一粒红子。
“这是什么意思?”
“棋子罢了。”
“棋子非黑即白,红子,算谁的?”
商老板落子,抬眸望向张怀瑾,眼神不让:“在我的棋局里,自然算我的。”
寂静的夜里,棋子碰撞发出的空灵声响格外明晰。
“我很喜欢围棋。”商老板落子,轻轻地笑道,“围棋,不像象棋目标明确界限分明,也不似国际象棋直接对峙针锋相对,它可以下得很慢,很慢,每一步都暗藏玄机,步步为营,棋局结束之后无论输赢,都能回味无穷。”
“你呢?你喜欢围棋么?”
张怀瑾落子:“我不下棋已经很久了。”
“怀瑾最近累坏了吧,是不是没好好休息?”商老板慈爱地看着他。
张怀瑾清瘦了很多,脸色很差,非常差,下巴上有了淡淡的胡茬,有些干裂的嘴唇轻轻抿着。
“可是在烦心小丫头的事情?”
张怀瑾没有说话。
商老板摸子,叹了口气,表情沉郁:“当初隆春班迁出沪上,痕迹已经清理得很干净了,没想到还是被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报社曝光的事,我已经尽力了,最近也在处理相关事务,暂时查不到我们。你和小丫头最近当要留多点心眼子,切莫自乱阵脚。”
商老板句句千钧,眼神灼灼,张怀瑾却没有看她,落下黑子后,将吃掉的白子一一捻出棋盘。
“我和泽城去查了那个爆料的记者,找到了他的居所,可惜人不在,居所里……”他犹豫着落了子,“一无所获。”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那个记者叫什么?”商老板忽然问。
张怀瑾看她一眼:“沈聪。”
“欸!对了!”商老板忽然笑了起来,眸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赞赏,“不错,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