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偏院,书香清逸。
张怀瑾坐于屋内书桌前,书桌上由左至右码放着毛笔架子、砚台、宣纸和一些临摹用的字帖。他身后是高俞六尺的红木书柜,里头密密麻麻挤满了书,有包金边的外国名着,外皮陈旧的古典书籍,还有过时的某某晚报……书架腾了个位子用来摆小物件,上了蜡红的漆的收音机此时拉尖了嗓子,咿咿呀呀唱着无名小调。
张怀瑾磨墨铺纸,腰板挺得笔直,左手捏着一支狼毫毛笔,毛笔在宣纸上飞舞着,不知是宣纸上涌现出了什么有趣的字句,引得他嘴角一勾笑出声来。
“啪!”
江未已大掌往书桌上一拍,震得纸页微微颤动,毛笔架子上悬着的毛笔被惊得直打哆嗦。
她被领进张家之后,张怀瑾晾了她好一会儿。江未已盘腿坐在地板上,张怀瑾又是研墨又是铺纸的,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半字不提《盘中簪》的事。她眼睛瞪得滚圆,起先是想看看张怀瑾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看得久了,发现张怀瑾正是正儿八经地在练字,看得她一个犯困,困意像小火星般点燃了怒的炮仗,江未已炸了。
“你他娘的爽快点,开个价!姑奶奶我可不是来看你写字的!”
江未已这一掌震得张怀瑾字形走样,张怀瑾眉头一皱,终于舍得放下了笔:“好吧,你有多少?”
江未已闻言莫名一阵舒坦,狡黠地露出小虎牙,抬手拍了拍胸脯,一副“我还当时什么事”的样子,从衣裳的不知什么部位掏出一只红色布包。
布袋鼓鼓囔囔的,轻轻掂量两下,发出“飒飒”的金属碰撞的声响。细看布面上还细心绣有两只赤红小花,小花上用针线勾出的小脸还咧嘴嘿嘿笑着。
张怀瑾看到布面下意识想的是:这绣娘绣工未免也太差了罢!
绣花针脚错乱,毫无技法可言,看得人一阵头皮发麻,活想上前拆了它。
“你这个布包好……特别。”
有一种丑叫“特别”,而这样物什正是介于“丑”与“特别”之间。它不能说是“丑”,它是“特别丑”。张怀瑾轻咳两声,思虑了半天,道出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词汇。
江未已听不懂张怀瑾的话里有话,自顾自将布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散碎的金银“咕噜噜”翻滚着,在宣纸上堆积成一座小山包。
她又郑重其事地从布包中捞出一张陈旧的大额法币,抖了两下子,尘土在空气中飞扬着,呛得人直咳嗽。
“总合起来是一个银锭,五块大洋,这些够了么?”江未已一抹鼻子,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没想到你们唱戏的倒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铜臭味充斥着整个屋子,张怀瑾抬手乱扇空气中的尘灰,略带嫌弃地往后挪了挪。
江未已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这些小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除却票友砸来的彩头,剩下好大半均是从商公子那儿榨来的。商公子财大气粗,却是个健忘性子。有时一大把法币撒路上了也不自知。叫人专门逮着商公子上街,沿途都能拾到好几张。
“够是够了,但是……”
“别,一听你这‘但是’我心就慌。”
“由不得你,”张怀瑾暗暗笑笑,“我知这《盘中簪》身首何处,但并不代表我手头上真的有。”
“你这……你这不是当我耍猴呢么?”江未已被气得够呛,“那你说,戏文在哪儿?”
“我要是轻易就告诉你了,那不是很没意思?”张怀瑾一挑眉, 尾音上扬,“我们来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摇骰子,”张怀瑾从桌下摸出两只玲珑骰蛊,放置正中,“谁摇得点子大,谁就算赢。如是你赢了,我便把《盘中簪》的下落告诉你。如若是我赢了,你便要听我使唤一件事儿。”
江未已听此言,脸色刷白连连摆手。
比什么都可以,偏生就是不能比手气。她也不知是不是天生被锁了气运,手气背得要死。比如猜丁壳从来没赢过,从花坊买回来的花花草草经传她手后不出三天必定死,挑日子上街总能碰上坏天气,就是在一千杯水里面挑一杯下毒她都能抽到带毒的……总之就是,江未已这货的手气,没有最背,只有更背。
“咱换种玩法行不?我吟诗作对琴棋书画偷鸡摸狗样样在行!”她忙推诿。
“你不想玩?那我也不强求。”他似满不在乎,单手托腮,佯装苦恼,“哎,年纪大了就是年纪大了,我这记性是越来越不好。你说那戏本子在哪儿来着?不记得喽不记得喽……”
“你才多大啊……”江未已暗道,嘴角抽搐,拿张怀瑾没办法。
她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喊道:“好,我玩!”
他勾唇笑了笑,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左手放下毛笔,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衣袖顺着肌肤滑落,露出小半截手臂。肌肤光洁如玉,仅是手腕处一道整齐的半圆形咬痕青青紫紫,微微泛出血渍,实在是煞风景。江未已见了一阵缄默,明白这道煞风景咬痕的出处,抬手讪讪地骚了骚后脑,怪不好意思的。
江未已抓起一只骰蛊猛地摇晃,骰子在骰蛊中横冲直撞,“砰砰”直响。
张怀瑾笑了笑,抬起另一只骰蛊轻摇两下,动作轻柔,点到为止轻轻一放。
不待江未已揭盖,只听张怀瑾笑出声来,朗声道:“你输了。”
“我都没揭盖呢,你怎就一口笃定我输了?”江未已不信。
“你的是三点。”
江未已伸手将盖子掀起,两枚白玉骰子安详躺在骰蛊中央,细细一看,果然是三点!
“我的是一个‘五’,一个‘四’,共九点。”张怀瑾言罢,抬手轻轻将盖子一掀,竟如他所料,真是九点!
“你怎么知道的?”江未已杏目铮圆,被惊掉了下巴,“你出老千?!”
江未已作势去翻张怀瑾的手,张怀瑾耸了耸肩,索性把手摊开任她摆弄。张怀瑾的手骨节分明,羊脂玉似的干干净净,江未已难以置信地左右翻着,甚至把他的袖子撸上小臂,仿佛她要找的不是什么“出老千”的工具,而是张怀瑾身上小小一粒的朱砂痣。
张怀瑾被翻看得有些不耐烦,出言提醒道:“你输了,我没出老千。”
江未已这才松开手,整个人蔫儿了下来:“是是是,我输了。要我干什么?要杀要剐随你便,我愿赌服输!”
张怀瑾蓦然往门外一望。
梁城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势头来得愈猛下的时间便愈短。如今正是晌午,赤时当空,被雨水洗涤过的张家一草一木都新绿可人。檐角断珠般滴着旧雨,梁间燕伸出乌黑的小脑袋叽叽喳喳地欢歌。张家仆役开始清扫庭院,前者呼后者应,热闹得紧。
张怀瑾弯了弯眼角:“难得出太阳,要不……你帮我将这书搬出去晒晒?”
“行嘞,小哥哥。”
江未已愿赌服输,抬头一望他身后那参天书柜,密匝匝的书矗立上去,直取天花穹顶,望得人头皮发麻。
江未已暗自叹了口气:您可真是吃了一筐烂石榴,满肚子坏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