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霍地从轿辇中站出来,手一个个地指着他们怒道。
“你瞧瞧你们,哪里还有个官员的样子?你,刑部尚书,掌管着朕的刑法、狱讼事务,审理各种案件,是朕的左膀右臂。却满地打滚,乌纱落地,赤脚打丫,狼狈如狗。”
“你,青城王,皇家贵胄,朕的亲侄子,皇宫禁卫,天子近臣。管着朕的皇城防务,天下大大小小的事你都可以先斩后奏,是朕最信任的人。可你瞧瞧,你都做了什么?掌着皇城司,却知法犯法,拦路劫囚,简直胆大包天,你眼里还有朕吗?”
四下一片寂静。
皇上是个仁厚的帝王,性子温和。即便身处高位,掌生杀大权,却依旧很少发火。
这也是朝臣见风使舵蹬鼻子上脸的原因。
都觉得皇帝好欺负。
皇上一腔怒火骂完刘白金和萧长荆,突地转过头来,看着萧玉翀。
“还有你,朕的亲儿子,你不帮着朕也就算了,还唯恐天下不乱,怎么什么事儿都有你啊!你在朝堂拉帮结派,党同伐异,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你却指使刑部私下动用大刑屈打成招,只手遮天,生生让百姓寒心呐!”
萧玉翀脸子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深深垂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皇上这么多年,一直宽厚仁慈,被朝臣挤兑挟裹,早就受够了。心里窝的气比山高。
他借着此事不吐不快。
“你们啊你们,哪个不是朕最倚仗的人,哪个不是朕最信任的人?朕允你们高官厚?,将南萧的国祚,百姓的福祉都交到你们手里,可是你们是怎么报答朕的?”
“整日鸡鸣狗盗,枉顾律法,不顾朕的恩德,争地盘,抢名利,拉帮结派,你们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的利益,心里在乎的都是自己在意的人。你们可曾为朕想过?天天上折子都是向朕提要求,即便朕一次次妥协,依旧满足不了你们的私心,一个个恨不能都要从朕身上撕扯下一块肉才舒服。你们眼里还有朕,还有南萧天下和百姓吗?”
皇上气的叉着腰,从来性子温和的人现在被逼得也是气焰冲天。
“你们瞧不起朕,觉得朕性子懦弱,不如开国太祖英伟,开疆拓土挥斥方遒。可朕心里装着天下,装着这天下黎民百姓。朕每时每刻都想着的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要维系这天下的太平。朕不求丰功伟绩,只愿在朕管辖的南萧国土,能够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难道朕错了吗?”
“可你们呢?时常逼朕,朕恨呐!你们当官不为民做主,整日蝇营狗苟,就为自己那点利益,不惜党同伐异,互相玫讦,排除异已。成天在朕面前参这个,参那个,够了!朕真是听够了。”
天子一怒,风起云涌。
刘白金早已吓的缩着脑袋跪伏在地,哆嗦着身子恨不能捂上自己的耳朵。
萧玉翀也默默地跪下,今日父皇一怒,宛如将所有人都打了一巴掌。
曹进跪在地上最是轻松,虽低着头,但眸光却四下扫着,反正皇上数落的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他最上心的,就是怎样将自己喜欢的小娘搂进怀里。至于其他,祖上荣光,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也有吃不完的金山银山。
皇上扯着嗓子吼,怒火攻心,不由发出一阵急咳。
韩公公脸子一白赶紧上前,宽慰,“皇上,息怒,龙体要紧,还是赶紧回宫吧!”
萧长荆的眉心皱的死紧。
皇上却一把推开了韩公公。
这些话他已经憋在心里许久了,一番酣畅淋漓,他心中只余痛快。
今日他定要敲山震虎,将这万里河山也要呐喊一番。
他昂扬而立,龙威不减,一扫乌压压跪满一地的众人,声音极冷。
“你们都给朕好好想想,今日朕要怎样罚你们?一个一个说。”
刘白金身子一抖,又开始有点绝望了。
皇上震怒,若不再保他,那他还不得被萧长荆吃的渣都不剩。
“皇上,老臣知错了,臣甘愿受罚,一切但凭朕上处置。”
皇上根本不看他,直接目光一挑,看向萧长荆,声一厉。
“你,来给朕说说,今日要如何罚你。”
萧长荆抿着嘴,与皇上的目光在空中一触。
方才皇上那一番慷慨陈词,听上去是在骂他,其实是在保他。皇上将所有人都拎出来骂一顿,连他自己都没有放过,其实在无形中就淡化了他当街劫囚的事实,让这个原本是他罪无可恕的罪责变成了朝臣共同的责任。
萧长荆怎会不知皇上的苦心?
瞧着皇上一脸憔悴的神色,这一番陈词,想必已经耗尽心力疲累至极。
皇上身子本就不好。
萧长荆心下一软,缓缓开口。
“臣认罚,杖五十,决殿杖二十……双倍执行,夏娘子的杖刑,由臣代受。”
四下一片哗然。
双倍,那就是一百四十杖,青城王是不要命了吗?
要知道,即便是罪大恶极者,朝廷对官员和士子几乎都不会用臀杖,更何况他还是皇族。
萧玉翀眯着眼,咀嚼着萧长荆这话的目地。
所谓臀杖是指剥下裤子行刑,打屁|股。这不仅会让受刑者更加皮开肉绽,更是一种对受刑者的羞辱。
其中更狠的便是对夏东珠这样的,众目睽睽,拉到大街上剥下裤子打,一般人都受不了这样的羞辱。若是女人,宁愿自尽,也不愿让人观瞻受这样的刑罚。
可夏东珠根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可萧长荆却是明白,这也就是他宁愿背上当街劫囚的罪名,也不愿她受其辱的原因。
但听了萧长荆的话,她依旧很震惊。
“萧长荆,你会受不住的……”
她心里慌的很,扯着他袍角,连名带姓地唤他,“我可以承受的,你不必替我受罚……”
萧长荆一把挥掉她的手,“闭嘴!”
皇上重重哼声,目光挑着萧长荆固执的脸,心里明白他今日是铁了心要护着那个小妇人。但他是天子,金口玉言,萧长荆自愿领罚,他便不再多说,直接盯向跪在地上的刑部三人。
“你们呢?刑部对犯人屈打成招,又当街刺杀百姓,罪无可恕,朕该如何罚你们?”
曹进立马道,“皇上,这事臣可一件都未参与……”
他的为人,世人皆知,在刑部他就是混日子。
刘白金脸子瞬间苍白,冷汗漱漱而下,他转头瞧了瞧二皇子。
但见萧玉翀跪在地上,脊背挺直,微垂着头,好像对皇上的话置若罔闻,更不接他的目光。
刘白金心里就明白了。
如坠冰窖。
二皇子这是让自己顶罪。
可他虽是刑部尚书,却一直唯他的命是从,如今大祸临头,他是皇上的儿子,身份尊贵,自然不能领罚。那么就只有他自己了。
刘白金一时哭到心绞痛,“皇上,臣一把老骨头,不经打呀!”
萧长荆年轻力壮,即便是一百四十杖打下去,也犹如挠痒痒。可他不行啊!他一把老骨头早就酥了。
“呵,”皇上低笑一声,说不出的嘲弄。
刘白金心头立马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只听得皇上的讥讽道,“杖刑不经打?那斩刑、凌迟、五马分尸,你选一个吧!”
“啊?”
刘白金立马瘫倒在地,肩膀抖动,啜着气求饶,“皇上,皇上饶命啊!”
这叫什么事啊?
明明是萧长荆当街劫囚,怎么他也要受打?
刘白金脑子已经一团糨糊,根本想不明白了。
“别哭爹喊娘的,选吧!朕是不会容情的。”
皇上说的毫无商量的余地。
刘白金哭着又瞄了二皇子一眼,“二皇子,你就为臣说句话吧!”
萧玉翀都懒得看他,“你是刑部尚书,掌一方刑狱,出了事,本王也不好为你求情。”
刘白金立马绝望了。
“皇上,臣,臣认罚。”
皇上冷哼一声,“如何罚?”
“臣愿和,和青城王一样,杖五十,决臂杖二十。”
刘白金说完就呜呜地哭起来。
那声音悲切,委屈至极。
“好。”皇上看着刘白金声音一扬,转身便坐回到轿辇中。他叹息一声,突然变得温和了几分。
“你二人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朕很欣慰。青城王拦路劫囚,罔顾朝廷法度,但情有可原。所谓律法严明,才能天下安宁。他身为皇城司使,缉查真凶,维护律法公正,职责所在。他是在为老百姓申张正义,朕不是昏君,自然分得清楚。”
“还有你,刘大人,虽然急功近利,想为太子殿下惩治凶犯,但矫枉过正,私下用刑,弄巧成拙。又驭下不严,当街行凶杀人,影响极其恶劣。但念你也是一心为朝廷办差,便从轻发落。”
皇上声音一正,“所有人听令,青城王和刑部刘尚书各有对错,二人各打五十大板,以示惩罚。此事就此揭过,往后谁都不准再提。”
好的坏的皇上都说了,恩威并重,双管齐下。
可萧玉翀却皱了眉头。
今儿明明是要羞辱夏娘子,置萧长荆于死地,结果怎么却连刑部都搭上了,究竟错在了哪儿?
他心思一转,豁然醒悟,正要向皇上请命。
萧长荆却跪地扬声一呼,“皇上英明,公正,臣甘愿领罚,心服口服。”
刘白金牙齿都快要咬断了。
这叫什么公正啊!
本来没他刑部什么事,怎么到最后连他都搭上了。
萧长荆一百四十杖变成了五十杖,他年轻力壮,可以不当回事。可他却是无妄之灾啊!
可不认又能怎地?
若按他之前所请,他还要被剥掉裤子打屁|股呢!
刘白金屈辱地忍着泪,俯首认罪,“臣也甘愿受罚,毫无怨言。”
萧玉翀立马逮住机会,“父皇,那‘济世堂’和夏娘子如何处置?”
皇上目光瞟瞟他,又扫向仍然被萧长荆护在身侧的夏东珠。
“太子中毒一案,‘济世堂’和夏娘子虽牵扯其中,但究竟真相如何?待查出真凶再判。”
萧玉翀心中稍宽,父皇没有直接放人,只要人还在刑部,他依然能将萧长荆握在掌心里。不算输,仍胜一筹。
他刚松了口气,就听得皇上又缓缓道,“刑部掌管刑事律法,诉讼和审案,又管着地方的刑罚政令,想必人手不够。太子中毒一案,必须慎重。即日起将一切案牍都交于皇城司查办吧!刑部就不要插手了。”
啊?
“父皇,不可……”
萧玉翀立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立马大叫一声。
皇上瞬间沉下脸,“怎么?二皇子是对朕的决断不满意?”
皇上的目光沉了又沉,带着威慑和威压。
萧玉翀白了脸,立刻跪伏在地,“儿臣不敢,父皇英明。”
皇上冷哼一声,此事就此盖棺定论。
而萧玉翀咬着牙,双眼蕴满阴毒。
今日他输的莫明其妙,也输得彻底。
从他押着囚车走出刑部大牢那一刻,他就落入了萧长荆精心挖好的陷井里。
每走一步都在萧长荆的算计中。
算命先生和故意拦路劫囚都是萧长荆故意为之,甚至父皇都是与萧长荆串通好的,若不然,不会那么巧。
今日父皇和萧长荆就是唱了出双簧,不仅借机敲打刑部,同时也是杀鸡儆猴。
杀的是刑部和萧长荆,儆的却是满朝文武。尤其是那些居功自傲动不动就谴责父皇的老臣,还在与他结派的党羽。让他们都看清楚,这天下依旧还是皇上的天下,皇上还是执掌生杀大权的皇上,容不得他们肆意妄为,指手画脚,结党营私,党同伐异。
想必这个时候,御街上发生的一切,早已传遍每一个有心人的耳朵里。再往后,他们要怎么做,都得掂量掂量。或许他刚刚拉拢的朝臣,此刻都打了退堂鼓。
父皇这一招甚毒。
不仅震慑群臣,砍掉他的党羽,还能树立君威。让那些老臣都觉得皇上并不是好欺负,而是仁厚。皇恩浩荡,能予之,也能夺之。
皇上连萧长荆都敢下杀手,他们还有什么可傲的?
精彩,简直是完美。
萧玉翀想明白后,怒极反笑。
父皇真是好样的,这才是帝王最精明的权术。
而萧长荆用五十大板成全了父皇的威严,换得的更是父皇的信任和看重,从此简在帝心。
试想一个为百姓连命都不要的人,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吗?
萧长荆不仅借机救下了自己的女人,还用一顿打堵住了朝臣的猜忌和非议。从此没有人再怀疑他狼子野心,觊觎帝位。
真是一举数得。
而自己今日可真是一败涂地。
萧玉翀恨的咬牙切齿。
一场太子中毒案和当街刺杀百姓,拦街劫囚案就此定局。
萧长荆和刘白金受杖刑的日子就选在明日,就在皇宫承乾殿外的广场上,皇上让文武百官都前去‘观礼’。
随后,他老人家坐着皇辇心情舒畅地回了皇宫。
众人散去,胡先生的‘尸体’被萧玉翀夺走,‘济世堂’韩先生、杜掌柜和夏东珠被带入皇城司。
皇城司的官吏客客气气地拿出两份案件文书,仿佛早就写好了似的,让韩先生、杜掌柜和夏东珠分别签字画押,就放出了皇城司。
韩先生和杜掌柜犹如死里逃生,抱在一起痛哭,随后被‘济世堂’其他的伙计给接走了。
夏东珠却没有离开,她脑子里想着萧长荆和刘白金‘各打五十大板’,整个人都不好了。
萧长荆飞扬跋扈骄傲至极,向来都是他打别人,何时自己挨过打?
虽然不再臂杖了,但仍打五十大板,夏东珠想想就脊背发寒。虽然对皇城司早不陌生,但她还是请求官吏带她去找萧长荆。
刚从皇城司审堂出来,就看到了萧长荆。
萧长荆从外面走进来,步履匆匆。
身边跟着三皇子,东城和南辕。他们不知在说着什么,萧长荆微微低头听着,嘴角还噙着一丝笑。他没有看到夏东珠,直到三皇子调笑的声音响起。
“云驰,是小嫂。”
经过今天之事,不管夏东珠愿不愿意,都已经坐实了她是萧长荆外室的名声。
萧长荆抬头看了夏东珠一眼,不悦地瞪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