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升的背影,隐入了人群。
但不影响钱亦文看到他的高大。
钱亦文站在地头,久久没动。
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刘景升要是当了三十六厂的厂长,会怎么样呢?
固然,和王伟峰比,他有很多不及之处。
他没有应对复杂上下级关系的能力,也不会逢迎,但他一心为工友着想;
可是,农民也有顶着白头巾当上副总理的,我们不应该只看出身。
回头想一想王厂长……
王伟峰倒也不是坏人,就是太在意他自己了。
“想啥呢?”英子在身后怼了他一下。
钱亦文一恍神,脱口而出:“想刘厂长的事儿呢……”
“啥?”
钱亦文立马改口:“想刘师傅和三十六厂的长远事呢。”
一边往回走,钱亦文一边问林久胜:“林场长,咱有没有干净点的、大点的房间?”
林久胜愣了一下,老板这是挣着钱了,对生活标准有要求了?
当下说道:“都那样……
“倒是有两间大点的,收拾收拾也不错。”
钱亦文说道 :“那就抓紧收拾一下,最近可能有几拨重要的客人要来。”
林久胜爽快地答应了一声,原来领导自身并没有腐败。
至于是用来接待祖教授的,还是用来接待丁纪洲的,他管不着。
……
回来的路上,大爷一边扒着葱,一边又问起了钱亦文的打算。
钱亦文想了想,觉得到了和盘托出的时候了。
当下,对大爷说道:“大爷,我的整体想法是这样的——
“如果三十六厂的人都同意了,我就找丁纪洲来。
“丁纪洲要是肯干,三十六厂这些拆迁费用,就够补工人的工资了。
“然后,我再想想招,让大家都有点事儿干。
“这么一来,民怨不就解了吗?”
大爷听了,停止了扒葱的动作:“这可不是小事儿,你可得想好了。
“别看我让王伟峰找你,我就是想让你给他出出主意。
“咱要是觉着不把握,可不能蛮干。”
钱亦文说道:“大爷,我会先和工人们都定好了,然后再动手。”
大爷默默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继续扒葱。
钱亦文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大爷,你能不能回家再扒呀?
“这是啥葱啊,你这一扒,都辣眼睛啊!”
大爷看了一眼一边揉眼睛一边摇车窗的英子,有点不得劲儿了。
收拾收拾,把葱装了起来,顺口说道:“蘖葱,还能不辣?
“我这不寻思都扒出来,你们回家能省点事儿嘛。”
<蘖葱,东北人发音苶(nie一声,有精神萎靡之意)葱。这种葱,很辣。
一直搞不懂,它为什么被叫苶葱。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老葱枯死后从根部分蘖出的新葱。
蘖葱,苶葱,东北人一向擅长的白话音而已……>
……
三十六厂的会议室,难得聚了这么多人。
有人一边打扫着自己座位上的灰尘,一边感慨万端。
还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呢……
王伟峰一边整理着发言稿,一边看着刘景升和身边的人一一握手。
心中暗想:好歹就这一回了!
行,就接着往下干。
不行,就算是以“头发疼”为理由病退,我也不能干了。
可真是操不起这心了。
更关键的,是一年到头儿啥也捞不着!
挣这点儿死工资,我挪到哪去,不都是这么回事儿?
敲了几下麦克,王厂长开始发言了:“同志们,安静一下!
“今天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是想和大家商量个事儿——”
王厂长声情并茂,从国际国内形势,到三十六厂曾经的辉煌,再到未来趋势,讲了个遍。
最后,王厂长总结道:“生出变卖家产的想法,厂里也是出于无奈。
“如果没意见,就去那边摁个手印。
“要是多数通过了,咱就按流程往国资申报,我们尽快走下一步。”
坐在远处的钱亦文,看着大多数人都痛快地过去按了手印,心知十有八九没问题了。
但,还有人心存疑惑,开始鼓噪。
甚至,有人唱起了高调:“这手印我不能按,这不是败家子吗?
“我可不能让看着好好的一个厂子在我眼皮子底下被贱卖!”
钱亦文皱皱眉头,你凭的是什么依据,把三十六厂定性为“好好的一个厂子”的?
一边想,一边看了看刘景升。
刘景升想了想,大步走上台,操起了王伟峰眼前的麦克风。
啪啪啪……
重重拍了几下后,刘景升说道:“都坐好,听我说两句……”
人群安静了下来。
刘景升接着说道:“王厂长考虑得多,话说得不透。
“我跟大家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刘景升胀红着脸,拿麦克的姿势也极不标准,也掌握不好嘴和麦克之间的距离。
这种吃烤地瓜似的拿法,使他的声音变得很大。
一开口,他的声音就压倒了一切……
“按理说,咱们都在三十六厂待一回,得寻思着保全三十六厂才对。
“可眼下,连命都要保不住了,咱们还要三十六厂这顶高帽子有啥用?
“更何况,三十六厂,现在哪里还是高帽子?”
刚才唱高调的人,也坐下了。
也许,是突然想起自己的红袖标早就没有了吧?
刘景升接着说道:“这么干,到底好不好,我不知道。
“但我听王厂长说,国家是允许这么做的,我想那就指定错不了!
“说句难听的,总比等死强吧?
“我就是这么个看法,我也支持王厂长的决定。
“你们自己寻思去吧……”
刘景升说完之后,把麦克风蹾在了桌上,下台走了。
王伟峰一边扶起倒下的麦克风,一边不自然地来回挪动了几下身体。
大概,是在寻找身体和这把椅子之间最理想的契合点吧?
溜了台下的刘景升两眼,王厂长暗想:听话头,是在站我的台。
可是,怎么总觉得有拆我台的意思呢?
钱亦文在远处倒是看得明白。
经刘景升一说,人群一阵骚动后,又有一批人开始去按手印了。
大致结果出来后,钱亦文起身,离开了会场。
这是三十六厂的家事,他,只是个外人……
回到家里,钱亦文对英子说道:“媳妇儿,我的事情办完了。”
英子不解地问道:“啥事儿啊?”
钱亦文说道:“三十六厂,90%的人同意了我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