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余有重接着哥哥进来,拜见了,备酒替哥哥接风,细说一年有余的话,吃过了酒,余大先生也不往房里去,在书房里老弟兄两个一床睡了.夜里,大先生向二先生说要到无为州看朋友去.二先生道:哥哥还在家里住些时.我要到府里科考,等我考了回来,哥哥再去罢.余大先生道:你不知道,我这扬州的馆主已是用完了,要赶着到无为州去弄几两银子回来过长夏.你科考去不妨,家里有你嫂子和弟媳当着家.我弟兄两个原是关着门过日子,要我在家怎的?二先生道:哥这番去,若是多抽丰得几十两银子,回来把父亲母亲葬了.灵枢在家里这十几年,我们在家都不安.大先生道:我也是这般想,回来就要做这件事.又过了几日,大先生往无为州去了.
又过了十多夭,宗师牌到,按临凤阳.余二先生便束装住凤阳,租个下处住下.这时是四月初八日.初九日宗师行香,初十日桂牌收词状,十一日挂牌考凤阳八属儒学生员,十五日发出生员覆试案来,每学取三名覆试,余二先生取在里面.十六日进去覆了试,十七日发出案来,余二先生考在一等第二名,在凤阳一直住到二十四,送了宗师起身,方才回五河去了.
大先生来到无为州,那州尊着实念旧,留着住了几日,说道:先生,我到任未久,不能多送你些银子,而今有一件事,你说一个情罢,我准了你的.这人家可以出得四百两银子,有三个人分.先生可以分得一百三十多两银子,权且拿回家去做了老伯.老伯母的大事.我将来再为情罢.余大先生欢喜,谢了州尊,出去会了那人.那人姓风,名影,是一件人命牵连的事.余大先生替他说过,州尊准了,出来兑了银子,辞别知州收拾行李回家.
因走南京过,想起:天长杜少卿住在南京利涉桥河房里,是我表弟,何不顺便去看看他?便进城来到杜少卿家.杜少卿出来接着,一见表兄,心里欢喜,行礼坐下,说这十几年阔别的话.余大先生叹道:老弟,你这些上好的基业,可惜弃了.你一个做大老官的人,而今卖文为活,怎么弄的惯?杜少卿道:我而今在这里,有山川朋友之乐,倒也住惯了.不瞒表兄说,我愚弟也无甚么嗜好,夫妻们带着几个儿子,布衣蔬食,心里淡然.那从前的事,也追悔不来了.说罢奉茶与表兄吃.吃过,杜少卿自己走进去和娘子商量,要办酒替表兄接风.此时杜少卿穷了,办不起,思量方要拿东西去当.这日是五月初三,却好庄耀江家送了一担礼来与少卿过节.小厮跟了礼,拿着拜匣,一同走了进来,那礼是一尾鲥鱼,两只烧鸭,一百个粽子,二斤洋糖,拜匣里四两银子.杜少卿写回帖叫了多谢,收了.那小厮去了.杜少卿和娘子说:这主人做得成了.当下又添了几样,娘子亲自整治酒肴.迟衡山.武正字住的近,杜少卿写说帖,请这两人来陪表兄.二位来到,叙了些彼此仰慕的话,在河房里一同吃酒.
吃酒中间,余大先生说起要寻地葬父母的话.迟衡山道:先生,只要地下干暖,无风无蚁,得安先人,足矣.那些发富发贵的话,都听不得.余大先生道:正是.敝邑最重这一件事.人家因寻地艰难,每每耽误着先人不能就葬.小弟却不曾究心于此道.请问二位先生:这郭噗之说,是怎么个源流?迟衡山叹道:自冢人墓地之官不设,族葬之法不行,士君子惑于龙穴.沙水之说,自心里要想发达,不知已堕于大逆不道.余大先生惊道:怎生便是大逆不道?迟衡山道:有一首诗念与先生听:‘气散风冲那可居,先生理骨理何如?日中尚未逃兵解,世上人犹信!’这是前人吊郭公墓的诗.小弟最恨而今术士托于郭噗之说,动辄便说:‘这地可发鼎甲,可出状元.’请教先生:状元官号始于唐朝,郭噗晋人,何得知唐有此等官号,就先立一法,说是个甚么样的地就出这一件东西?这可笑的紧!若说古人封拜都在地理上看得出来,试问淮阴葬母,行营高敞地,而淮阴王侯之贵,不免三族之诛,这地是凶是吉?更可笑这些俗人,说本朝孝陵乃青田先生所择之地.青田命世大贤,敷布兵.农.礼.乐,日不暇给,何得有闲工夫做到这一件事?洪武即位之时,万年吉地,自有术士办理,与青田甚么相干!
余大先生道:先生,你这一番议论真可谓之发蠓振聩.武正字道:衡山先生之言一丝不错,前年我这城中有一件奇事,说与诸位先生听.余大先生道:愿闻,愿闻.武正字道:便是我这里下浮桥地方施家巷里施御史家.迟衡山道:施御史家的事我也略闻,不知其详.武正字道:施御史昆玉二位.施二先生说,乃兄中了进士,他不曾中,都是大夫人的地葬的不好,只发大房,不发二房,因养了一个风水先生在家里,终日商议迁坟.施御史道:‘已葬久了,恐怕迁不得.’哭着下拜求他,他断然要迁.那风水又拿话吓他说:‘若是不迁,二房不但不做官,还要瞎眼.’他越发慌了,托这风水到处寻地,家里养着一个风水,外面又相与了多少风水.这风水寻着一个地,叫那些风水来覆.那晓得风水的讲究叫做:父做子笑,子做父笑,再没有一个相同的.但寻着一块地,就被人覆了说:‘用不得.’家里住的风水急了,又献了一块地,便在那新地左边,买通了一个亲戚来说,夜里梦见老太太凤冠霞帔,指着这地与他看,要葬在这里.因这一块地是老太太自己寻的,所以别的风水才覆不掉,便把母亲硬迁来葬.到迁坟的那日,施御史弟兄两位跪在那里,才掘开坟,看见了棺木,坟里便是一鼓热与直冲出来,冲到二先生眼上,登时就把两只眼瞎了.二先生越发信这风水竟是个现在的活神仙,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后来重谢了他好几百两银子.
余大先生道:我们那边也极喜讲究的迁葬,少卿,这事行得行不得?杜少卿道:我还有一句直捷的话.这事朝廷该立一个法子,但凡人家要迁葬,叫他到有司衙门递个呈纸,风水具了甘结:棺材上有几尺水,几斗几升蚁.等开了,说得不错,就罢了;如说有水有蚁,挖开了不是,即于挖的时候,带一个刽子手,一刀把这奴才的狗头斫下来.那要迁坟的,就依子孙谋杀祖父的律,立刻凌迟处死.此风或可少息了.余有达.迟衡山.武正字三人一齐拍手道:说的畅快,说的畅快!拿大杯来吃酒!又吃了一会,余大先生谈起汤家请他做馆的一段话,说了一回,笑道:武夫可见不过如此.武正字道:武夫中竟有雅不过的.因把萧云仙的事细细说了,对杜少卿道:少卿先生,你把那卷子拿出来与余先生看.杜少卿取了出来.余大先生打开看了图和虞博士几个人的诗,看毕,乘着酒兴,依韵各和了一首.三人极口称赞.当下吃了半夜酒,一连住了三日.
那一日,有一个五河乡里卖鸭的人,拿了一封家信来,说是余二老爹带与余大老爹的.余大先生拆开一看,面如土色.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弟兄相助,真耽式好之情;朋友交推,又见同声之谊.毕竟书子里说些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