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公乃自携王勃之手,坐于左席道:“帝子之阁,风流千古;有子之文,使吾等今日雅会,亦得闻于后世。从此洪都风月,江山无价,皆子之力也!吾当厚报。”正说之间,忽有一人,离席而起,高声道:“是何三尺童稚,将先儒遗文,伪言自己新作,瞒昧左右,当以盗论,兀自扬扬得意耶!”王勃闻言大惊。太守阎公举目视之,乃其婿吴子章也。子章道:“此乃旧文,吾收之久矣!”阎公道:
“何以知之?”子章道:“恐诸儒不信,吾试念一遍。”当下子章遂对众客之前,朗朗而诵,从头至尾,无一字差错。念毕,座间诸儒失色,阎公亦疑,众犹豫不决。王勃听罢,颜色不变,徐徐说道:“观公之记问,不让杨修之学,子建之能,王平之阅市,张松之一览。”吴子章道:“是乃先儒旧文,吾素所背诵耳。”王勃又道:“公言先儒旧文,别有诗乎?”子章道:“无诗。”道罢,王勃遂起身离席,对诸儒问道:“此文果新文旧文乎?后有诗八句,诸公莫有记之者否?”
问之再三,人皆不答。王勃乃拂纸如飞,有如宿构。其诗曰: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銮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诗罢呈上太守阎公并座间诸儒、其婿吴子章看毕。王勃道:“此新文旧文乎?”
子章见之大惭,惶恐而退。众宾齐起坐向阎公道:“王子之作性,令婿之记性,皆天下罕有,真可谓双璧矣!”阎公曰:“诸公之言诚然也!”于是吴子章与王勃互相钦敬,满座欢然,饮宴至暮方散。众宾去后,阎公独留勃饮。
次日王勃告辞,阎公乃赐五百缣及黄白酒器,共值千金,勃拜谢辞归。阎公使左右相送下船,舟人解缆而行。勃但闻水声潺潺,疾如风雨。诘旦,船复至马当山下,维舟泊岸,王勃将阎公所赠金帛,携至庙中,陈于中源水君之前,叩头称谢。起身,见壁上所题之诗,宛然如新。遂依前韵,复作诗一首:“好风一夜送轻舟,倏忽征帆达上流。深感神功知夙契,来生愿得伴清幽。”王勃题诗已毕,步出南门,欲买牲牢酒礼以献。看岸边船已不见了,其舟人亦不知所在。正犹豫间,忽然祥云瑞霭,笼罩庙堂,香风起处,见一老人坐于石矶之上,即前日所见中源水君。勃向前再拜,谢道:“前得蒙上圣助一帆之风,到于洪都,使勃得获厚利。勃当备牲牢酒礼至庙下,拜谢尊神,以表吾心。”老人见说,俛首而笑:
“子适来言供备牲牢者,何牢也?吾闻少牢者羊,大牢者牛。礼: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吾岂可以一帆风,而受子之厚献乎!吾水府以好生为德,杀生以祀,吾亦不敢享也,更不必费子措置。适来观子庙下留题,有伴我清幽之意,吾亦甚喜。但子命数未终,凡限未绝,更俟数年,吾当图相会耳!”王勃遂稽首拜谢道:“愿从尊命!然勃之寿算前程,可得闻乎?”老叟道:“寿算者,阴府主之,不敢轻泄天机,而招阴祸。吾言子之穷通,无害也。吾观子之躯,神强而骨弱,气清体羸,况子脑骨亏陷,目睛不全。子虽有子建之才,高士之俊,终不能贵矣!况富贵乃神主之,人之一种一粟,皆由分定,何况卿相乎?昔孔子大圣,为帝王师范,尚不免陈蔡之厄。所谓秀而不实者也!子但力行善事,而自有天曹注福,穷通寿夭,皆不足计矣!子切记之!”于是与勃作别。叟行数步,复又走回,对王勃道:“吾有少意相托:子若过长芦之祠,当买阴帛,与我焚之。”
王勃道:“此何由也?”老叟道:“吾昔负长芦之神薄债未偿,子可与吾偿之。”
王勃道:“非勃不舍,适来观上圣殿上,金钱堆积如山,何不以此还之?”老叟道:“汝不知殿上之钱,皆是贪利酷求之人,害物私心之辈,损人益己,克众成家。偶一过此,妄求非福,神不危而心自危之。所以求献于庙。此乃枉物,譬如吾之赃矣,焉敢用哉!”王勃再拜受教,老叟即化清风而去。
王勃骇然,仍携金帛之类,离马当山,趁船径往长芦。每思神所说脑骨亏陷,目睛不全,终不能贵,心怀怏怏不乐。船至长芦,正思神叟所嘱,化财还债之言,忽然寒风大作,雪浪翻空,群鸦绕船,噪声不绝。其鸦或歇桅橹,或落船头,船不能进。满船人莫不惊骇畏惧,王勃亦自骇然。乃问舟人:“此是何处?”舟人道:“此是长芦地方。”王勃听了,方想江神之言,遂焚香默祷江神,候风息上岸,买金钱答还。祝毕,香烟未绝,群鸦皆散,浪息风平。于是一船人莫不欣喜。
次日,舟人以船泊岸,王勃买金钱十万下船,复至夜来风起之处焚化,船乃前进。
后来罗隐先生到此,曾作八句诗道:“江神有意怜才子,倏忽威灵助去程。一夕清风雷电疾,满碑佳句雪冰清。直教丽藻传千古,不但雄名动两京。不是明灵佑祠客,洪都佳景绝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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