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媒人拜谢了出来,到张公家,见大伯伸着脖项,一似望风宿鹅。等得两个媒人回来道:“且坐,生受不易!”且取出十两银子来,安在卓上,道:“起动你们,亲事圆备。”张媒问道:“如何了?”大伯道:“我丈人说,要我十万贯钱为定礼,并要小钱,方可成亲。”两个媒人道:“猜着了,果是谏议恁地说。公公,你却如何对副?”那大伯取出一掇酒来开了,安在卓子上,请两个媒人各吃了四盏。将这媒人转屋山头边来,指着道:“你看!”两个媒人用五轮八光左右两点瞳人,打一看时,只见屋山头堆垛着一便价十万贯小钱儿。道:“你们看,先准备在此了。”只就当日,教那两个媒人先去回报谏议,然后发这钱来。媒人自去了。
这里安排车仗,从里面叫出几个人来,都着紫衫,尽戴花红银揲子,推数辆太平车:平川如雷吼,旷野似潮奔。猜疑地震天摇,仿佛星移日转。初观形象,似秦皇塞海鬼驱山;乍见威仪,若夏奡烻行舟临陆地。满川寒雁叫,一队锦鸡鸣。
车子上旗儿插着,写道:“张公纳韦谏议宅财礼。”众人推着车子,来到谏议宅前,喝起三声喏来,排着两行车子,使人入去,报与韦谏议。
谏议出来看了车子,开着口则合不得。使人入去,说与恭人:“却怎地对副!”恭人道:“你不合勒他讨十万贯见钱,不知这大伯如今那里擘划将来?待不成亲,是言而无信;待与他成亲,岂有衣冠女子嫁一园叟乎?”夫妻二人倒断不下,恭人道:“且叫将十八岁女儿前来,问这事却是如何。”女孩儿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来。原来这女子七岁时,不会说话。一日,忽然间道出四句言语来。
天意岂人知?应于南楚畿。
寒灰热如火,枯杨再生*\u0027\u0027。
自此后便会行文,改名文女。当时着锦囊盛了这首诗,收十二年。今日将来教爹爹看道:“虽然张公年纪老,恐是天意却也不见得。”恭人见女儿肯,又见他果有十万贯钱,此必是奇异之人,无计奈何,只得成亲。拣吉日良辰,做起亲来。张公喜欢。正是:
旱莲得雨重生藕,枯木无芽再遇春。
做成了亲事,卷帐回,带那儿女归去了。韦谏议戒约家人,不许一人去张公家去。
普通七年复六月间,谏议的儿子,姓韦名义方,文武双全,因随王僧辩北征回归,到六合县。当日天气热,怎见得?
万里无云驾六龙,千林不放鸟飞空。
地燃石裂江湖沸,不见南来一点风。
相次到家中。只见路傍篱园里,有个妇女,头发蓬松,腰系青布裙儿,脚下拖双靎鞋,在门前卖瓜。这瓜:西园摘处香和露,洗尽南轩暑。莫嫌坐上适无蝇,只恐怕寒难近玉壶冰。井花浮翠金盆小,午梦初回了。诗翁自是不归来,不是青门无地可移栽。
韦义方觉走得渴,向前要买个瓜吃。抬头一觑,猛叫一声道:“文女,你如何在这里?”文女叫:“哥哥,我爹爹嫁我在这里。”韦义方道:“我路上听得人说道,爹爹得十万贯钱,把你卖与卖瓜人张公,却是为何?”那文女把那前面的来历,对着韦义方从头说一遍。韦义方道:“我如今要与他相见,如何?”文女道:“哥哥要见张公,你且少待。我先去说一声,却相见。”文女移身,已挺脚步入去房里,说与张公。复身出来道:“张公道你性如烈火,意若飘风,不肯教你相见。哥哥,如今要相见却不妨,只是勿生恶意。”说罢,文女引义方入去相见。
大伯即时抹着腰出来。韦义方见了,道:“却不叵耐!恁么模样,却有十万贯钱娶我妹子,必是妖人。”一会子掣出太阿宝剑,觑着张公,劈头便剁将下去。只见剑靶掿在手里,剑却折做数段。张公道:“可惜又减了一个神仙!”文女推那哥哥出来,道:“教你勿生恶意,如何把剑剁他?”
韦义方归到家中,参拜了爹爹妈妈,便回如何将文女嫁与张公。韦谏议道:“这大伯是个作怪人。”韦义方道:“我也疑他,把剑剁他不着,到坏了我一把剑。”
次日早,韦义方起来,洗漱罢,系裹停当,向爹爹妈妈道:“我今日定要取这妹子归来。若取不得这妹子,定不归来见爹爹妈妈。”相辞了,带着两个当直,行到张公住处,但见平原旷,踪迹荒凉。问那当方住的人,道:“是有个张公,在这里种瓜。住二十来年,昨夜一阵乌风猛雨,今日不知所在。”
韦义方大惊,抬头只见树上削起树皮,写着四句诗道:两枚箧袋世间无,盛尽瓜园及草庐。
要识老夫居止处,桃花庄上乐天居。
韦义方读罢了书,教当直四下搜寻。当直回来报道:“张公骑着匹蹇驴,小娘子也骑着匹蹇驴儿,带着两枚箧袋,取真州路上而去。”韦义方和当直三人,一路赶上,则见路上人都道:“见大伯骑着蹇驴,女孩儿也骑驴儿。那小娘子不肯去,哭告大伯道:‘教我归去相辞爹妈。’那大伯把一条杖儿在手中,一路上打将这女孩儿去。好恓惶人!令人不忍见。”韦义方听得说,两条忿气,从脚板灌到顶门,心上一把无明火,高三千丈,按捺不下。带着当直,迤逦去赶。
约莫去不得数十里,则是赶不上。直赶到瓜洲渡口,人道见他方过江去。韦义方教讨船渡江,直赶到茅山脚下。问人时,道他两个上茅山去。韦义方分付了当直,寄下行李,放客店中了,自赶上山去。行了半日,那里得见桃花庄?正行之次,见一条大溪拦路,但见:寒溪湛湛,流水冷冷。照人清影澈冰壶,极目浪花番瑞雪。垂杨掩映长堤岸,世俗行人绝往来。
韦义方到溪边,自思量道:“赶了许多路,取不得妹子归去,怎地见得爹爹妈妈?不如跳在溪水里死休。”迟疑之间,着眼看时,则见溪边石壁上,一道瀑布泉流将下来,有数片桃花,浮在水面上。韦义方道:“如今是六月,怎得桃花片来?上面莫是桃花庄,我那妹夫张公住处?”则听得溪对岸一声哨笛儿响。看时,见一个牧童骑着蹇驴,在那里吹这哨笛儿,但见:浓绿成阴古渡头,牧童横笛倒骑牛。
笛中一曲升平乐,唤起离人万种愁。
牧童近溪边来,叫一声:“来者莫是韦义方?”义方应道:“某便是。”牧童说:“奉张真人法旨,教请舅舅过来。”牧童教蹇驴渡水,令韦官人坐在驴背上渡过溪去。
牧童引路,到一所庄院。怎见得?有《临江仙》为证:快活无过庄家好,竹篱茅舍清幽。春耕夏种及秋收。冬间观瑞雪,醉倒被蒙头。门外多栽榆柳树,杨花落满溪头。绝无闲闷与闲愁。笑他名利客,役役市廛游。
到得庄前,小童入去,从篱园里走出两个朱衣吏人来,接见这韦义方,道:“张真人方治公事,未暇相待,令某等相款。”
遂引到一个大四望亭子上,看这牌上写着“翠竹亭”,但见:茂林郁郁,修竹森森。翠阴遮断屏山,密叶深藏轩槛。烟锁幽亭仙鹤唳,云迷深谷野猿啼。
亭子上铺陈酒器,四下里都种夭桃艳杏,异卉奇葩,簇着这座亭子。朱衣吏人与义方就席饮宴。义方欲待问张公是何等人,被朱衣吏人连劝数杯,则问不得。及至筵散,朱衣相辞自去,独留韦义方在翠竹轩,只教少待。
韦义方等待多时无信,移步下亭子来。正行之间,在花木之外,见一座殿屋,里面有人说话声。韦义方把舌头舔开朱红球路亭隔看时,但见:朱栏玉砌,峻宇雕墙。云屏与珠箔齐开,宝殿共琼楼对峙。灵芝丛畔,青鸾彩凤交飞;琪树阴中,白鹿玄猿并立。玉女金童排左右,祥烟瑞气散氤氲。
见这张公顶冠穿履,佩剑执圭,如王者之服,坐于殿上。殿下列两行朱衣吏人,或神或鬼。两面铁枷,上手枷着一个紫袍金带的人,称是某州城隍,因境内虎狼伤人,有失检举。下手枷着一个顶盔贯甲,称是某州某县山神,虎狼损害平人,部辖不前。看这张公书断,各有罪名。韦义方就窗眼内望见,失声叫道:“怪哉,怪哉!”殿上官吏听得,即时差两个黄巾力士,捉将韦义方来,驱至阶下。
官吏称韦义方不合漏泄天机,合当有罪,急得韦义方叩头告罪。真人正恁么说,只见屏风后一个妇人,凤冠霞帔,珠履长裙,转屏风背后出来,正是义方妹子文女,跪告张公道:“告真人,念是妾亲兄之面,可饶恕他。”张公道:“韦义方本合为仙,不合以剑剁吾,吾以亲戚之故,不见罪。今又窥觑吾之殿宇,欲泄天机,看你妹妹面,饶你性命。我与你十万钱,把件物事与你为照去支讨。”张公移身,已挺脚步入殿里。
去不多时,取出一个旧席帽儿,付与韦义方,教往扬州开明桥下,寻开生药铺申公,凭此为照,取钱十万贯。张公道:“仙凡异路,不可久留。”令吹哨笛的小童:“送韦舅乘蹇驴,出这桃花庄去。”到溪边,小童就驴背上把韦义方一推,头掉脚掀,颠将下去义方如醉醒梦觉,却在溪岸上坐地。看那怀中,有个帽儿。似梦非梦,迟疑未决。且只得携着席帽儿,取路下山来。
回到昨所寄行李店中,寻两个当直不见。只见店二哥出来,说道:“二十年前有个韦官,寄下行李,上茅山去担阁,两个当直等不得,自归去了。如今恰好二十年,是隋炀帝大业二年。”韦义方道:“昨日才过一日,却是二十年。我且归去六合县滋生驷马监,寻我二亲。”便别了店主人。
来到六合县。问人时,都道二十年前滋生驷马监里,有个韦谏议,一十三口白日上升,至今升仙台古迹尚存,道是有个直阁,去了不归。韦义方听得说,仰面大哭。二十年则一日过了,父母俱不见,一身无所归。如今没计奈何,且去寻申公讨这十万贯钱。
当时从六合县取路,迤逦直到扬州。问人寻到开明桥下,果然有个申公,开生药铺。韦义方来到生药铺前,见一个老儿:生得形容古怪,装束清奇。颔边银剪苍髯,头上雪堆白发。鸢肩龟背,有如天降明星;鹤骨松形,好似化胡老子。多疑商岭逃秦客,料是碻溪执钓人。
在生药铺里坐。韦义方道:“老丈拜揖!这里莫是申公生药铺?”
公公道:“便是。”韦义方着眼看生药铺厨里:四个茗荖三个空,一个盛着西北风。
韦义方肚里思量道:“却那里讨十万贯钱支与我?”且问大伯,买三文薄荷。公公道:“好薄荷!《本草》上说凉头明目,要买几文?”
韦义方道:“回些个百药煎。”公公道:“百药煎能消酒面,善润咽喉,要买几文?”韦义方道:“回三钱。”公公道:“恰恨卖荆”韦义方道:“回些甘草。”公公道:“好甘草!性平无毒,能随诸药之性,解金石草木之毒,市语叫做‘国老’。要买几文?”韦义方道:“问公公回五钱。”公公道:“好教官人知,恰恨也缺。”
韦义方对着公公道:“我不来买生药,一个人传语,是种瓜的张公。”申公道:“张公却没事,传语我做甚么?”韦义方道:“教我来讨十万贯钱。”申公道:“钱却有,何以为照?”韦义方去怀里摸索一和,把出席帽儿来。申公看着青布帘里,叫浑家出来看。青布帘起处,见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出来,道:“丈夫叫则甚?”韦义方心中道:“却和那张公一般,爱娶后生老婆。”申公教浑家看这席帽儿:“是也不是?”女孩儿道:“前日张公骑着蹇驴儿,打门前过,席帽儿绽了,教我缝。当时没皂线,我把红线缝着顶上。”翻过来看时,果然红线缝着顶。申公即时引韦义方入去家里,交还十万贯钱。韦义方得这项钱,把来修桥作路,散与贫人。
忽一日,打一个酒店前过,见个小童,骑只驴儿。韦义方认得是当日载他过溪的,问小童道:“张公在那里?”小童道:“见在酒店楼上,共申公饮酒。”韦义方上酒店楼上来,见申公与张公对坐,义方便拜。张公道:“我本上仙长兴张古老。
文女乃上天玉女,只因思凡,上帝恐被凡人点污,故令吾托此态取归上天。韦义方本合为仙,不合杀心太重,止可受扬州城隍都土地。”道罢,用手一招,叫两只仙鹤,申公与张古老各乘白鹤,腾空而去。则见半空遗下一幅纸来,拂开看时,只见纸上题着八句儿诗,道是:一别长兴二十年,锄瓜隐迹暂居廛。
因嗟世上凡夫眼,谁识尘中未遇仙?
授职义方封土地,乘鸾文女得升天。
从今跨鹤楼前景,壮观维扬尚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