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迅速,将及一载。时当重九之后,连日大风。一日风息,东坡兀坐书斋,忽想:“定惠院长老曾送我黄菊数种,栽于后园,今日何不去赏玩一番?”足犹未动,恰好陈季常相访。东坡大喜,便拉陈糙同往后园看菊。到得菊花棚下,只见满地铺金,枝上全无一朵。唬得东坡目瞪口呆,半晌无语。陈糙问道,“子瞻见菊花落瓣,缘何如此惊诧?”东坡道:“季常有所不知。平常见此花只是焦干枯烂,并不落瓣,去岁在王荆公府中,见他《咏菊》诗二句道:‘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小弟只道此老错误了,续诗二句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却不知黄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迁小弟到黄州,原来使我看菊花也:”陈糙笑道:“古人说得好:
广知世事休开口,纵会人前只点头。
假若连头俱不点,一生无恼亦无愁。”
东坡道:“小弟初然被谪,只道荆公恨我摘其短处,公报私仇。谁知他到不错,我到错了。真知灼见者,尚且有误,何况其他!吾辈切记,不可轻易说人笑人,正所谓经一失长一智耳。”东坡命家人取酒,与陈季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正饮酒间,门上报道:“本府马太爷拜访,将到。”东坡分付:“辞了他罢。”是日,两人对酌闲谈,至晚而散。
次日,东坡写了名帖,答拜马大守,马公出堂迎接。彼时没有迎宾馆,就在后堂分宾而坐。茶罢,东坡因叙出去年相府错题了菊花诗,得罪荆公之事。马太守微笑道:“学生初到此间,也不知黄州菊花落瓣。亲见一次,此时方信。可见老太师学问渊博,有包罗天地之抱负。学士大人一时忽略,陷于不知,何不到京中太师门下赔罪一番,必然回嗔作喜。”东坡道:“学生也要去,恨无其由。”大守道:“将来有一事方便,只是不敢轻劳。”东坡问何事。太守道:“常规,冬至节必有贺表到京,例差地方官一员。学士大人若不嫌琐屑,假进表为由,到京也好。”东坡道:“承堂尊大人用情,学生愿往。”太守道:“这道表章,只得借重学土大笔。”东坡应允。
别了马太守回衙,想起荆公嘱付要取瞿塘中峡水的话来。初时心中不服,连这取水一节,置之度外。如今却要替他出力做这件事,以赎妄言之罪。但此事不可轻托他人。现今夫人有恙,思想家乡。既承贤守公美意,不若告假亲送家眷还乡,取得瞿塘中峡水,庶为两便。黄州至眉州,一水之地,路正从瞿塘三峡过。那三峡?西陵峡,巫峡,归峡。西陵峡为上峡,巫峡为中峡,归峡为下峡。那西陵峡,又唤做瞿塘峡,在菱州府城之东。两崖对峙,中贯一江。艳预堆当其口,乃三峡之门。所以总唤做瞿塘三峡。此三峡共长七百余里,两岸连山无阙,重峦叠蟑,隐天蔽日。风无南北,惟有上下。自黄州到眉州,总有四千余里之程,夔州适当其半。东坡心下计较:“若送家眷直到眉州,往回将及万里,把贺冬表又担误了。我如今有个道理,叫做公私两尽。从陆路送家眷至夔州,却令家眷自回。我在夔州换船下峡,取了中峡之水,转回黄州,方往东京。可不是公私两尽。”算计已定,对夫人说知,收拾行李,辞别了马太守。衙门上悬一个告假的牌面。择了吉日,准备车马,唤集人夫,合家起程。一路无事,自不必说。
才过夷陵州,早是高唐县。
驿卒报好音,夔州在前面。
东坡到了夔州,与夫人分手。嘱付得力管家,一路小心伏侍夫人回去。东坡讨个江船,自夔州开发,顺流而下。原来这艳预堆,是江口一块孤石,亭亭独立,夏即浸没,冬即露出。因水满石没之时,舟人取途不定,故又名犹豫堆。俗谚云。
犹豫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犹豫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东坡在重阳后起身,此时尚在秋后冬前。又其年是闰八月,迟了一个月的节气,所以水势还大。上水时,舟行甚迟,下水时却甚快。东坡来时正怕迟慢,所以舍舟从陆。回时乘着水势,一泻千里,好不顺溜。东坡看见那峭壁千寻,沸波一线,想要做一篇《三峡赋》,结构不就。因连日鞍马困倦,凭几构思,不觉睡去,不曾分付得水手打水。及至醒来问时,已是下峡,过了中峡了。东坡分付:“我要取中峡之水,快与我拨转船头。”水手禀道:“老爷,三峡相连,水如瀑布,船如箭发。若回船便是逆水,日行数里,用力甚难。”东坡沉吟半晌,间:“此地可以泊船,有居民否?”水手禀道:“上二峡悬崖峭壁,船不能停。到归峡,山水之势渐平,崖上不多路,就有市井街道。”东坡叫泊了船,分付苍头:“你上崖去看有年长知事的居民,唤一个上来,不要声张惊动了他。”苍头领命。登崖不多时,带一个老人上船,口称居民叩头。东坡以美言抚慰,“我是过往客官,与你居民没有统属,要问你一句话。那瞿塘三峡,那一峡的水好?”老者道:“三峡相连,并无阻隔。上峡流于中峡,中峡流于下峡,昼夜不断。一般样水,难分好歹。”东坡暗想道:“荆公胶柱鼓瑟。三峡相连,一般样水,何必定要中峡?”叫手下给官价与百姓买个干净磁瓮,自己立于船头,看水手将下峡水满满的汲了一瓮,用柔皮纸封固,亲手佥押,即刻开船。直至黄州拜了马太守。夜间草成贺冬表,送去府中。马太守读了表文,深赞苏君大才。资表官就佥了苏轼名讳,择了吉日,与东坡饯行。
东坡资了表文,带了一瓮蜀水,星夜来到东京,仍投大相国寺内。天色还早,命手下抬了水瓮,乘马到相府来见荆公。荆公正当闲坐,闻门上通报:“黄州团练使苏爷求见。”荆公笑道:“已经一载矣!”分付守门官:“缓着些出去,引他东书房相见。”守门官领命。荆公先到书房,见柱上所贴诗稿,经年尘埃迷目。亲手于鹊尾瓶中,取拂尘将尘拂去,俨然如旧。荆公端坐于书房。却说守门官延捱了半晌,方请苏爷。东坡听说东书房相见,想起改诗的去处,面上赧然。勉强进府,到书房见了荆公下拜。荆公用手相扶道:“不在大堂相见,惟思远路风霜,休得过札。”命童儿看坐。东坡坐下,偷看诗稿,贴于对面。荆公用拂尘往左一指道:“子瞻,可见光阴迅速,去岁作此诗,又经一载矣!”东坡起身拜伏于地,荆公用手扶住道:“子赡为何?”东坡道:“晚学生甘罪了!”荆公道:“你见了黄州菊花落瓣么?”东坡道:“是。”荆公道:“目中未见此一种,也怪不得子瞻!”东坡道:“晚学生才疏识浅,全仗老太师海涵。”茶罢,荆公问道:“老夫烦足下带瞿塘中峡水,可有么?”东坡道:“见携府外。”
荆公命堂候官两员,将水瓮抬进书房。荆公亲以衣袖拂拭,纸封打开。命童儿茶灶中煨火,用银铫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只,投阳羡茶一撮于内。候汤如蟹眼、急取起倾入,其茶色半晌方见。荆公问:“此水何处取来?”东坡道:“巫峡。”荆公道:“是中峡了。”东坡道:“正是。”荆公笑道:“又来欺老夫了!此乃下峡之水,如何假名中峡?”东坡大惊,述土人之言“三峡相连,一般样水”,“晚学生误听了,实是取下峡之水!老太师何以辨之?”荆公道:“读书人不可轻举妄动,须是细心察理。老夫若非亲到黄州,看过菊花,怎么诗中敢乱道黄花落瓣?这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惟中峡缓急相半。太医院宫乃明医,知老夫乃中脘变症,故用中峡水引经。此水烹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今见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峡。”东坡离席谢罪。
荆公道:“何罪之有!皆因子瞻过于聪明,以致疏略如此。老夫今日偶然无事,幸子瞻光顾。一向相处,尚不知子瞻学问真正如何。老夫不自揣量,要考子瞻一考。”东坡欣然答道:“晚学生请题。”荆公道:“且住!老夫若遽然考你,只说老夫恃了一日之长。子瞻到先考老夫一考,然后老夫请教。”东坡鞠躬道:“晚学生怎么敢?”荆公道:“子瞻既不肯考老夫,老夫却不好僭妄。也罢,叫徐伦把书房中书橱尽数与我开了。左右二十四橱,书皆积满。但凭于左右橱内上中下三层,取书一册,不拘前后,念上文一句,老夫答下句不来,就算老夫无学。”东坡暗想道:“这老甚迂阔,难道这些书都记在腹内?虽然如此,不好去考他。”答应道:“这个晚学生不敢!”荆公道:“咳!道不得个‘恭敬不如从命’了!”东坡使乖,只拣尘灰多处,料久不看,也忘记了,任意抽书一本,未见签题,揭开居中,随口念一句道:“如意君安乐否?”荆公接口道:“‘窃已啖之矣。’可是?”东坡道:“正是。”荆公取过书来,问道:“这句书怎么讲?”东坡不曾看得书上详细。暗想:“唐人讥则天后,曾称薛敖曹为如意君。或者差人问候,曾有此言。只是下文说,‘窃己吠之矣’,文理却接上面不来。”沉吟了一会,又想道:“不要惹这老头儿。千虚不如一实。”答应道:“晚学生不知。”荆公道:“这也不是什么秘书,如何就不晓得?这是一桩小故事。汉未灵帝时,长沙郡武冈山后有一狐穴,深入数丈内有九尾狐狸二头。日久年深,皆能变化,时常化作美妇人,遇着男子往来,诱入穴中行乐。小不如意,分而亡之。后有一人姓刘名玺,善于采战之术,入山采药,被二妖所掳。夜晚求欢,刘玺用抽添火候工夫,枕席之间,二狐快乐,称为如意君。大狐出山打食,则小狐看守。小狐出山,则大狐亦如之。日就月将,并无忌惮。酒后,露其本形。刘玺有恐怖之心,精力衰倦。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穴,求其云雨,不果其欲。小狐大怒,生啖刘玺于腹内。大狐回穴,心记刘生,问道,‘如意君安乐否?’小狐答道:‘窃已啖之矣。’二狐相争追逐,满山喊叫。樵人窃听,遂得其详,记于‘汉末全书’。子瞻想未涉猎?”东坡道:“老太师学问渊深,非晚辈浅学可及!”
荆公微笑道:“这也算考过老夫了。老夫还席,也要考子瞻一考。子瞻休得吝教!”东坡道:”求老太师命题平易。”荆公道:“考别件事,又道老夫作难。久闻子瞻善于作对,今年闰了个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是立春,是个两头春。老夫就将此为题,出句求对,以观子赡妙才。”命童儿取纸笔过来。荆公写出一对道:“一岁二春双八月,人间两度春秋。”东坡虽是妙才,这对出得跷蹊,一时寻对不出,羞颜可掬,面皮通红了。荆公问道:“子瞻从湖州至黄州,可从苏州润州经过么?”东坡道:“此是便道。”荆公道:“苏州金阊门外,至于虎丘,这一带路,叫做山塘,约有七里之遥,其半路名为半塘。润州古名铁瓮城,临于大江,有金山,银山,玉山,这叫做三山。俱有佛殿僧房,想子瞻都曾游览?”东坡答应道:“是。”荆公道:“老夫再将苏润二州,各出一对,求于瞻对之。苏州对云:‘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润州对云,‘铁瓮城西,金、玉、银山三宝地。’”东坡思想多时,不能成对,只得谢罪而出。荆公晓得东坡受了些腌赞,终惜其才。明日奏过神宗天子,复了他翰林学士之职。
后人评这篇话道:以东坡天才,尚然三被荆公所屈。何况才不如东坡者!因作诗戒世云:
项托曾为孔子师,荆公反把子瞻嗤。
为人第一谦虚好,学问茫茫无尽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