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在乌云深处轰隆隆的响,刹那间,狂风咆哮着铺天盖地而来,天暗了,地黑了,地上的枯枝碎叶被刮得满世界狂飞乱舞,青纱帐颤抖着,就连机耕道两排白杨树都在痛苦的呻吟,大小癞蛤蟆这时候不老老实实地躲在土疙垯里,却迎风直往满是小石子的路面上蹦跶,被风吹的肚皮朝上又奋力翻过来,依然勇敢的前仆后继往前冲,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麻麻杂杂,灰压压一片,这时候,郝宝枝出现在机耕道上,十几分钟前还是艳阳高照、白云如絮,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老天翻脸,宇宙发威,眼见云层越来越厚,电闪雷鸣频率越来越高,这荒郊野外前不挨村、后不靠店,只有茂密的青纱帐,前后看不到头、左右望不到边,中间一条道,全是勇往直前的癞蛤蟆,让郝宝枝不敢下脚,无法迈步,她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不慎踩到一只,那种肉叽叽的感觉,顿时头皮发麻、心里发慌,情不自禁的发出一声尖叫,有的竟往她穿着皮凉鞋套着尼龙袜的脚背上蹦,吓得他赶紧跳上一块突兀的土包上,本来不冷,倒被癞蛤蟆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瑟瑟发抖,她背风而立,卷曲身体,两手交叉搂住双臂,胳膊肘把挎包压在胸前,她祈福老天刮刮风就算了,千万别再下雨,否则,她真是欲哭无泪了。郝宝枝父母劳动改造的农场,就在这一带,这条将近两公里的机耕道,不通公交车,平日连个撵车赶脚的都鲜见,来去只能靠两条腿,好在她年轻,又天天练功,体质好,以往她都赶星期天过来,利用休息日亲手给父母洗洗头,揉揉背,把父母换下来的衣裤洗干净。只是最近,看望父母的次数开始频繁起来。郝成天中年得此千金,视郝宝枝为掌上明珠,但在学艺练功上,却对女儿十分苛刻。林茹看出女儿有心事,她小声的问道:“是不是喜欢你的人跟别的姑娘好了,你心里难受?”一句话戳到了郝宝枝的痛处,她再也绷不住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怎么回事!”有人探头问。自打农场接二连三出现自杀事件,原来靠造反当上农场革委会主任的安国华被调走了,新任农场革委会主任扬槐树对来这里劳动改造的人实行了人性化管理,凡是家里有人来探亲,农场专门腾出来一间屋子让家人团聚,而且,时间可以放宽到三天,农场还规定,凡是两口子都在这里劳动改造的,一个星期内,随便哪一天,都可以申请夫妻团聚一次,但是不能累积,过期作废。郝成天赶紧说“没事没事,女儿舍不得我们,心里难过。”说着,郝成天已经老泪纵横,许是见多不怪,那颗脑袋“哦”了一声,便缩了回去。郝宝枝已经停止了哭泣,她擦干眼泪说:“爸、妈,我没事,你们一定要多保重身体,尤其爸爸您,岁数大了,不要太劳累,隔两天我再来看望您们 ”郝成天摆摆手说“枝儿呀,我和你妈在这里挺好的,你就不要来回跑了,天热路远,多累呀。”林茹给女儿把挎包挎在肩上,捧着女儿的脸,端详半晌,然后,贴在自己的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时间要赶早,爸妈就不留你了。”郝宝枝抱过妈妈亲一下,又来到爸爸面前,抱住爸爸,仰头望着爸爸苍老的面庞,泪水不住的流,郝成天一下子搂住女儿,呜呜地哭了起来。“好啦,让女儿快点赶路吧”林茹轻轻地拍拍老头的肩膀,提醒他,郝宝枝恋恋不舍地走了,当她最后一次回眸相望的时候,看到爸妈手拉手,倚靠在一起,深情地瞧着她,她感受最深的是,性格刚毅的爸爸,现在居然变得柔情似水了,她想,自己是不是也要改变一下想法,找个男朋友,相亲相爱,让父母晚年开心呢?
夏天的气候,暴风骤雨就是那么一阵子,而且来无影、去无踪,要不是机耕道上残留着许多小癞蛤蟆的尸体,都想象不到,刚才狂风刮得有多么厉害,也许是风力大的缘故,渤海海面蒸发上来的水蒸气移到这里还没来得及合成大水滴,就被刮跑了,只在空气中留下了一丝淡淡的海水味道,太阳又出来了,已经斜向西边,而西边的云霞如绸似锦,五彩缤纷,郝宝枝整理一下头发,检查一下周身,便开始上路,她竭力避开地上的死蛤蟆,她在想,平日里也见不到这么多癞蛤蟆呀,都不知道它们躲在哪里,刚才又是到哪里去,那么不惧狂风,舍生忘死。她盯着脚底下,左一步、右一步,躲闪着死蛤蟆,好不容易走完了这段铺满了小石子的机耕道,上了主要公路,来到站牌下,还巧了,恰恰一辆进城的长途客车奔驰而来,她坐了上去。郝宝枝要坐这辆车到市里,然后,再到长途汽车站搭乘去她所在县城的公交客车。市里的家,已经让造反派查封,自从郝宝枝的父母被下放到农场,郝宝枝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她知道回去也进不了门,站在门外,反倒心里更难受,但是,这一次,她有种很强烈的想看一看自己家房子的冲动,哪怕只看一眼,到了市里,一下长途客车,她就匆匆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当推开小院的栅栏来到了自己家门口的时候,她差点又像以前一样,迫不及待地迈上台阶,敲着门喊:“爸爸妈妈,开门,我回来了。”那时候,总是妈妈先开门,妈妈一脸惊喜:“哇,我的宝贝女儿回来啦!”然后,母女俩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想起昔日的温馨,看着眼前门上已经变色的封条,周围杂草丛生、一片荒芜的小院,郝宝枝眼泪差点落下来,她在门前足足站了有五分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漫无目标的在大街上徘徊,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她才匆匆往长途汽车站赶,买了晚班长途客车票,一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才开车,便到车站旁一家名为“人民食堂”的餐馆吃了一碗面。郝宝枝城里戏校同学很多,尤其是一位叫夏兆菲的同学,两人在艺校是最要好的朋友,她还是妈妈的得意门生,但是,文革伊始,第一个站出来炮轰她妈妈的人就是夏兆菲,据说她就调入市革委会工作了;现在从事戏曲演艺工作的同学所剩无几,自从父母被造反派打倒,郝宝枝就跟同学断了联系,都是为了避嫌。终于,长途汽车站的闸口开始放行了,郝宝枝跟着前面的人,缓缓地向闸口走去。
周大龙午饭之后匆忙躲进自己房间,他现在最怕见到的人就是刘本涛。刘本涛平日里就疑心重,心眼多,任何事情都喜欢举一反三,细加琢磨,说不定他会在周大龙上午的表现中发现点蛛丝马迹呢,周大龙上午在听到刘本涛连续提到郝宝枝名字时确实暴露了自己的情绪,但凡刘本涛意识到这一点,哪怕明知道结果非他所猜的那样,他都会马上让周大龙停止介入京剧团的工作,而且刘本涛会立刻赶到剧团直接坐阵,亲力亲为,到时候,刘本涛会对周大龙严加防范,拒他于千里之外,周大龙想进剧团的大门都难,更别说接近郝宝枝了。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现在劲儿都攒进心里了,周大龙就是不服,就是要和刘本涛一较高低!周大龙又给自己宽心,全县那么多事情在等着刘本涛处理呢,估计在他心里郝宝枝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所以,早把精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了,周大龙是他兄弟,怎么怀疑也怀疑不到他身上,灯下黑不是。周大龙自己宽自己的心:可能是因为今晚要去见郝宝枝,所以特别担心这段时间会出现什么闪失才胡思乱想,周大龙自嘲,他纯粹是拿了一只小鞭当大炮仗自己吓唬自己。周大龙是习武之人,他懂得什么叫借力打力:今晚找郝宝枝谈,周大龙要告诉她,是他推荐她当剧团团长,是他认为她出演李铁梅最合适。他会把刘本涛撇的一干二净,他要让郝宝枝意识到,所有这一切都源于他周大龙的鼎力相助,周大龙还要告诉郝宝枝,主要是因为前两天他第一次见到她,就看上了她,如果郝宝枝听了这句话流露出不快,他会马上解释:他一眼就看上了她指的是她有当领导的潜质,有名角的演出风范,这是他亲眼所见,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她没有任何反应,说明郝宝枝对他不反感,如果她抿嘴含笑,羞羞答答,周大龙的目的就达到了。然后,明天他就去见肖坤杰,求她出面去找郝宝枝提亲,周大龙也想好了,他对自己的相貌还是有自知之明,初次提亲,郝宝枝肯定会拒绝,肖敏华回家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刘本涛,如果刘本涛明目张胆的跳出来跟他争,就暴露出他好色之徒的本性啦,肖坤杰知道了非跟他玩儿命,有这个母夜叉给他当盾牌,周大龙就理直气壮了,男未娶,女未嫁,他追求郝宝枝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天王老子都管不着,更何况刘本涛是有妇之夫,属于喜新厌旧,道德败坏,到时候,他和肖坤杰结成统一战线,一个是他明媒正娶的媳妇,一个是救过他的拜把子兄弟,群众心里都有一杆秤,一定会对刘本涛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到时候看他是要美人,还是要江山,而且郝宝枝也会权衡其中的好与坏、利与弊,到时候,刘本涛迫于压力也只能放弃,母夜叉为了保住自己的家庭,她会不惜余力地撮合郝宝枝和周大龙,郝宝枝慑于母夜叉的不断骚扰和外面的风言风语,嫁给他周大龙是最好的选择,一切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周大龙暗暗佩服自己,跟着刘本涛智商都见长,也说明自己悟性高,周大龙想好了,一旦娶到郝宝枝,他愿意带着她一起,到刘本涛跟前负荆请罪,刘本涛要打要罚,只要他能解恨出气,周大龙会忍辱负重,在所不惜,谁让他是他大哥呢。周大龙心里踏实了,难得他动了一番心思,不知烧死了多少脑细胞,比他一套长拳打下来累多了,他现在要养精畜锐,美美地睡上一觉。平时,除了刘本涛,没人敢在他睡觉的时候打搅他。周大龙头一沾床,便呼呼大睡,片刻不到,寂静的房间响起阵阵鼾声。不知过了多久,一觉醒来,周大龙发现已经到了吃晚饭的点了,周大龙打着哈欠,然后点着一根烟,来到窗户边上,盯着麻麻黑的天空沉思,郝宝枝这个点儿应该回来了吧,郭儒才说按正常情况,她都是坐晚班车回来,从市里到县城只有早中晚三班车,中班车是下午两点半发车,晚班车应该是晚上八点半发车,显而易见,郝宝枝只能坐晚班车回来。周大龙打定了主意,先溜溜达达地往剧团方向走,在剧团附近找个吃饭的地儿,填饱肚子再说。周大龙灭掉烟,嚼点茶叶,据说,嚼茶叶可以去掉嘴里的异味,他不放心,又去刷了个牙,顺便洗把脸,换上一件蓝色府绸衬衫,如果不是天色已黑,他会戴副墨镜,他在县城好歹也是个名人,黑灯瞎火的上门去找郝宝枝谈工作,本身自己心里就藏着个小九九,更怕被人误会他心怀不轨,所以,能不见到熟人最好。
长途客车一到县城,郝宝枝顾不上一身疲惫,下车就快步往剧团家属区奔。在乡村机耕道上遇上狂风,脚面又被癞蛤蟆爬过,有句俗话说:癞蛤蟆跳到了脚面上 不咬人膈应人,郝宝枝一想起来,从头到脚浑身都难受,她要赶回去好好洗一个热水澡,郝宝枝担心剧团澡堂关门,因为她还要到寝室去拿换洗衣物,怕时间不赶趟,所以才脚步匆匆,偶尔还要小跑几步,待她回到寝室,找出换洗衣物、洗漱用品,换上凉鞋,拎着鼓囊囊的大挎包,赶到剧团澡堂的时候,上帝保佑,澡堂还差五分钟就关门了,负责澡堂的关大爷正穿上高筒雨鞋,手拿竹扎大扫把,准备清扫男女洗浴间了,郝宝枝紧喊“大爷、大爷,等等 ”,见到关大爷她就不着急了,关大爷人很随和,通常他在,只要没有清理洗浴间,即使超过规定时间,他都放行,老爷子是自来熟,又是个话篓子,逮着谁都能聊上一阵子,见到气喘吁吁、脸泛红晕的郝宝枝,老爷子惊诧地问道,“咦,丫头,你没去开会呀 ”郝宝枝怔了一下,“开什么会?我刚从外面赶回来。”郝宝枝用一根橡皮筋把披在肩上的头发拢成一束扎起来。刚才进到剧团大院,从寝室又来到澡堂,往返路上一个剧团的人都没碰上,因为急着赶来洗澡,一时也没有在意,现在才知道,原来都去开会了,关大爷是关耀华的父亲,关耀华在剧团是演老生的,他自己就是个戏迷,所以,关大爷跟剧团的人都熟 “ 晚上开会,有什么特殊事情吗? ”郝宝枝这一问不要紧,关大爷的话匣子可就打开了“上午县革委会主任刘本涛和那个凶神恶煞的工宣队大队长周大龙来了,本来是要在剧场开全体职工大会,大伙一大早就在戏院布置场地,忙活了一溜遭,几个当官的在台上,脑袋凑在一起,叽咕了一阵子,一开始都以为郭团长要遭整下来了,你没瞧见周大龙把郭团长推搡的那个劲儿,大伙都捏着一把汗,最后,大伙傻坐了一阵子,还是郭团长宣布的散会 ”“那就是说会没有开成?”郝宝枝也不想问为什么了,抓紧时间洗澡要紧,她看到旁边桌上放着一件蓝色布褂子,上面满是一块块干了的白色汗渍,随手拿起来,问道:“关大爷,这是您的衣服吗。关大爷赶紧往回抢,嘴里说,使不得,使不得.郝宝枝拿起一个公用脸盆,把衣服放了进去,然后推开女洗浴间的门,扭头对关大爷俏皮地说,“我给您洗衣服,您多给我点时间洗澡 ”关大爷“呵呵”的笑了:“这丫头,这里大爷说了算,你想洗多久都成\。
洗完澡,郝宝枝一身轻爽,又跟关大爷聊了一会儿天,就开始往回走。一出澡堂大门,她嘴里便轻轻唱着京剧(贵妃醉酒): 海岛冰轮初转成,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难得郝宝枝有这番好心情,刚才听关大爷说剧团要排演样板戏红灯记,他说是他儿子关耀华下午开会,郭团长私下透的信儿,估计晚上开会还是与此事有关,这个消息,对郝宝枝来说,太及时了,她就像一株干枯的小树,现在多么需要阳光雨露来滋润自己呀,正在她的情绪处在低谷期的时候,这无疑是一剂兴奋剂,她的春天就要来了吗?这是真的吗?她用右手摸摸自己的脸颊,烫,用指尖捏捏耳垂,疼,在夜幕中她微微地笑了。夜空明月高悬,繁星闪烁,晚风送爽,虫儿在草丛中唧唧地叫着,她四周看了一眼,见没人,又哼起了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美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多美呀,她要回到房间里,穿上小碎花的连衣裙,完整地唱完这首抒情歌曲,因为也是在一个夜光皎洁的夜晚,她和孙潜来到单身楼后面的一棵梨树下,相偎在一起哼着这首歌,当时,郝宝枝就穿着这件连衣裙,孙潜说这身连衣裙衬托出她的曼妙身材,更显得她如出水芙蓉,美若天仙,说这话的时候,“咕咚”一声,孙潜吞了一大口口水,郝宝枝抿嘴笑了:“我姥姥,我妈都是美人胚子,我还能长的差吗?”为了忘却的纪念,郝宝枝今晚还要穿上这身连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