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颜枢待那幅字的墨干透,因没有银子,遂不欲装裱,只卷了放进纸筒,挂在腰上,就出了后门,入了小巷。
一边走着,颜枢心中不安,几个字轻飘飘的,却要换一千两银子,与勒索敲诈何异?这无良差事派给二师弟正合适,如何就落到我身上?
行了几十步,出了巷子,往西走了一截路,就是清风楼,曾经的雄郡名楼,风流胜地,此时却大门紧闭,冷冷清清。颜枢驻足仰望,唏嘘不已。
过了清风楼就是城西,颜枢一边走一边想,先去孔孟书院,还是先去谢知府家。犹豫了片刻,他看了看腰上的纸筒,径二寸,长一尺有余,甚是扎眼,决定先去谢府打秋风。
磨磨蹭蹭,走了将近半个时辰,颜枢终于到了谢府附近。
学生谢仲正同两个小厮在门口路边放爆竹,颜枢站在街边树后,远远看着,想起自己年幼时的情形。
看了片刻,颜枢正待上前,却见府中出来一个妇人并两个丫鬟,妇人正是谢知府的妾室春桃。
春桃立在门口唤道:“仲儿,你功课还差许多,先做功课再玩吧。仔细做不完了,明日开学到书院挨先生责罚。”
谢仲却是不理,反而呼小厮多放几个爆竹,要亲自点火燃放。
春桃也不生气,温和哄劝道:“咱是体面人家的少爷,供你消遣的玩意儿多着呢,莫玩这个了,又危险又吓人。”
谢仲依旧不理。
小厮在地上摆了三个爆竹,谢仲却不满意道:“再放两个。”
小厮便又放了两个,旋转调整,将五个爆竹的火捻凑在一起。
谢仲捏着半支点燃的香,蹲在地上,慢慢去点火捻,周围几人都捂着耳朵。
谢仲点燃了火捻,丢了香,转身捂着耳朵就跑。
“嘭”,“嘭嘭”“嘭嘭”,五个双响爆竹拔地而起,有一个却是飞歪了,只窜到谢府大门上的匾额后面,众人都惊慌失措,扭头去看门匾。
天空上噼噼啪啪几声炸响,门匾后面却似一声闷雷,不偏不倚,正好将谢府的“谢”字炸了个粉碎,那木茬碎屑四射开来,连同天上爆竹的残渣,掉落谢府众人头上身上。
春桃与丫鬟就在门口,先被吓得不轻,又是弄得一身残渣碎屑,狼狈不堪。
谢仲却是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颜枢再也看不下去,径直走了过去。
谢仲眼尖,见颜枢来了,忙整理一下衣服,恭恭敬敬行礼,唤了一声:“大先生。”
颜枢板着脸,看了他一眼不说话,转而先对春桃施了一礼道:“见过如夫人。”
春桃施礼道:“先生万福。”
颜枢道:“放假这几日,仲儿在家可还勤勉规矩?”
春桃知道颜枢将刚才情景看在眼里,怕他责怪谢仲,便极力维护道:“总是不忘功课,今儿学了半日,饭后才放他玩,先生莫怪。”
颜枢这才对谢仲道:“明日开学,别只顾玩耍,记得功课。”
谢仲道:“学生不敢懈怠。”
颜枢又问春桃道:“谢知府在家么?”
春桃道:“老爷在书房。”
颜枢点头道:“我去找他。”
谢知府曾有交代,书院的夫子先生不用通报,春桃忙派个小厮引着颜枢进府。
颜枢刚一进门,就听见外面爆竹声响起,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穿过前庭,绕过画廊,小厮将颜枢引到书房,便退走了。
书房门口有下人候着,见颜枢来了,便在门口报了一声:“颜枢颜先生来了。”
谢廉正在书案上写诗,听了便道:“请先生进来。”
下人便开门引颜枢进来。
谢廉笑脸相迎:“有失远迎,”又对下人道,“看茶。”
下人退下备茶。
颜枢施礼道:“谢兄难得有空歇假,又在书斋浸润。”
谢廉道:“不过写几个字。”
颜枢道:“噢?在下是否有幸观瞻?”
谢廉道:“正要颜兄指点。”说罢引颜枢到了书案前。
颜枢上前一看,却是一首七律,曰:
寒山覆雪春犹远,陋室当风衾亦穿。
清酒失温空有恨,燃炉灭烬更无眠。
梦来只觉心肠冷,缘去方知世事煎。
且自阖门抄古卷,朝修夫子暮修仙。
颜枢道:“书则沧桑凛然,文则锤击人心,水激火燎,缘去梦空,虽略显颓丧,亦是佳作,不过,此时雪未落,此处室非陋,想来不是今时今地所作。”
谢廉有些悲戚道:“颜兄眼光毒辣,这是当年我辞官归乡,发妻初殁时所作。”
颜枢听了颇受震动,亦想起自己亡妻,情不自禁说了一句:“有多久没回过家乡了。”似在问谢廉,又似在问自己。
谢廉叹气道:“家乡已无亲人,年年雇人回去扫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