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崎的神色变化全都被嬴政看在眼里,嬴政一笑说:“你不必担心,寡人不会出尔反尔,成蛟与我一母同胞,亦是在我背上长大的,我与他自幼相依为命,又岂能不知他的为人,屯留之事不过是有人撺掇逼迫罢了,寡人从未怪过他,也幸而那时有你在他身边。”
言及于此,嬴政脑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这个人曾经如影随形,是他少年时挥之不去的噩梦。
嬴政痛恨吕不韦,不仅仅是吕不韦挡了他亲政的道路,更痛恨他挑拨自己和兄弟之间的骨肉亲情,让他真正的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嫪毐之乱源于吕不韦,成蛟之乱也源于吕不韦,哪怕他知道吕不韦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然而吕不韦越是这样全心全意为自己,他便越是愤怒,他是堂堂正正的大秦嬴姓之后,不是市井谣言所说的吕不韦之后!他吕不韦有什么资格来替自己做这些?
“长安君是王上唯一的弟弟,王上宽宏大量明察秋毫,否则以长安君之单纯心性,就算有十条命都不够他人愚弄的。”
桓崎感叹一声又说;“王室纷争历来残酷无情,而成蛟如今毫发无伤,全赖我王的呵护迁就,臣替成蛟谢过王上。”
嬴政忽然恍惚了片刻,桓崎的话将嬴政从回忆拉了回来,是啊,王室纷争历来残酷无情,如果太过仁慈便会被别人屠戮,想要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必然是要不择手段。
他突然心情压抑起来,就如同忽然发现自己做了一件荒唐事一般焦躁。
嬴政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年幼时懵懂,只能看到事情的表面,如果站在在自身的立场上,吕不韦的确做错了很多事,他罪该万死,然而反过来想想,吕不韦所作所为都是在替自己做出抉择,如果是现在的自己面临当时的境地,必然也会如此选择。
吕不韦不仅没有过错,反而有大恩于自己,若不是吕不韦心狠手辣,替自己铲除异己,一步一步将自己送上王位,替自己铺平所有的道路,自己如今能够走的这般稳当吗?
吕不韦已经死了,此时距离吕不韦饮鸩自戕已时隔一年之久,如今已是秦王政十二年。
吕不韦还有诸多党羽尚未肃清,为稳定朝堂,吕不韦死后秘不发丧,因此世人不知。
纵然他有万般不是,也已经为自己过错付出了代价,自己又何必与一个死人计较?
年幼无知爱憎分明,现如今再想,这爱憎之间,忽然多出了许多思量。
此时嬴政心中对吕不韦的怨恨,已经消散大半。
“王上?”桓崎见嬴政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想事情,于是轻轻开口唤道。
嬴政回过神说道:“哦,寡人在想成蛟,许久未见了,不知他自己一人在山中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王上有心了。”桓崎说:“长安君自幼锦衣玉食,又心性单纯,去山中历练历练也非坏事。”
嬴政问:“你是否也觉得寡人无情无义?你怪寡人这样对成蛟吗?”
桓崎摇头说道:“成蛟虽出于无心被人利用,但毕竟是做错了事,王上不杀长安君,已是圣恩浩荡,依照先祖之法,王子犯法流放深山,谁也不会因此认为王上不公。”
嬴政欣慰一笑,桓崎终究是懂自己的,他叹息一声说道:“其实当初是成蛟自己选择一个人去山中,他临走时跟寡人说了很多话,他说那是他想要去的地方、那是他想要过得生活;他说他喜欢简单清净,他不喜欢尔虞我诈;他说他不愿兄弟反目,那一刻寡人很开心,并不是开心他不再与寡人争抢什么,而是因为那是寡人登上王位以后,他第一次对寡人敞开心扉,毫无顾忌的说一说心里话……”
嬴政说着说着就笑了,他想起自己兄弟二人在赵国时与母亲相依为命,那时他还那么小,但是却比他都要懂事,受了欺负、受了委屈、冷了、饿了,从来也不哭不闹,从来都不给母亲和自己添麻烦,回到秦国后,他敬重兄长、孝敬母亲,从来也没有因为身份的改变而变得嚣张跋扈,他似乎从来就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不懂得反抗,唯一一次反抗,是被人拿剑架在脖子上,不得已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