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众人陈述自己戒律时说的是“做虔诚的佛教徒”,但“心存敬畏”和“虔诚的佛教徒”是有区别的:
“虔诚”意味着吃斋念佛、慈悲为怀,意味着不能有恶念;但是“心存敬畏”则不然。
孔子对于鬼神的态度便是敬畏,奉行的是敬而远之;朱熹在《朱子语录》中也提及“不要戏慢,不要放肆,整齐严肃,便是主一,便是敬。”这二人的思想观念虽然各不相同,但其核心都离不开一个“礼”字,也就是说,在这个庄园里行事时,自己只需要合乎礼教,应当是不会触犯戒律的。
只是,戒律用的陈述是“心怀敬畏”,强调一个“心”字,会不会同时在勘测人心呢?俞川皱了皱眉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的戒律困难的地方不是时刻控制自己的行为,而是控制住自己的心。
然而人心难测,他自己也一样。
沉思中,西苑长廊那边袅袅婷婷走来一红衣侍女,提着一个装满了油灯的篮子,正一一往玩家的房间里放置。
见状,他暂时收起邀请函,上前搭话道:“姑娘,这屋里已有油灯,怎么还要额外放置?”
侍女笑了笑,答道:“老夫人吩咐的,说是晚上多点一盏油灯,你们屋里也亮堂些。”
“老夫人有心了。”俞川也笑道,装作不经意地拿起油灯打量,一边感叹道,“这油灯好生精致,居然还刻着小兔子。”
“你倒是细致。”侍女见他长得好看,态度也好,忍不住跟他多说了几句,“是我们少奶奶生病了,近一年了也不见好,镇上的大仙来瞧过后,说是撞了邪祟,要想保住少奶奶的命、维持家宅安宁,须得在佛堂点九九八十一盏兔子灯祈福,而且平日照明用的油灯也要刻上兔子。”
“祈福啊,那应该要花很多钱吧。”俞川由衷感叹道。
“可不是嘛,自从少奶奶生病,府里银子是大把大把的往外头拿。”侍女赞同道,“不过主子们的事,哪有咱们操心的余地,也只有少奶奶这样的人生了病才值得破费了。”
“所以说,干得好不如投胎投的好啊。”俞川总结道。
“是啊。”侍女说道,然后惊呼一声,嚷嚷着要走了,“哎呀,我不能再同你说了,灯要放不完啦。”
“姐姐,我帮你放吧。”俞川顺势说道,“刚好这片也是我们几个住。”
“你?你行么?”侍女怀疑地看着他,不是她不相信他,而是主子交代下来的事办砸了,她要倒大霉的。
“... ...”俞川很想说一句“男人不能说不行”,但想想人家是古代丫鬟,这话说出来有耍流氓的嫌疑,“那我跟姐姐一起放,放完你再检查一遍,这样放心了吧?”
庄子很大,她不止要在俞川他们住的房间里换上崭新的油灯,如果没人帮忙,她得跑到天黑,天黑后的庄子,侍女打了个寒碜,她不敢再想下去了,连忙把篮子里的油灯匀了一半给面前的青年,说道:“检查就不必了,只是一定要每个房间都放上哦。”至于烧光了灯油的灯盏,她明天白天再来拿走吧。
这么想着,她急匆匆地走了,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道:“今日谢谢你,往后若有什么问题,可来寻我。”这便是示好的意思了。
“好,多谢姑娘。”俞川也不矫情,爽快答应道。
侍女走后,俞川找了条床单把油灯全部打包在一起,准备去放油灯,出门便遇到了打探回来的顾厌,见他包袱款款的模样,后者挑了挑眉,打趣道:“这是打算去哪旅行啊?”
“你回来了?正好,这些油灯,每间厢房各放一盏。”俞川看了他一眼,也不跟他客气,直接使唤起了新室友,“赶紧放完我俩还能赶上饭点。”
“你倒是使唤我使唤得利索。”顾厌无奈道,手上麻利地从俞川的包袱里分出一半的油灯走了。
有顾厌帮忙,放油灯的工作完成得很快,二人完成任务重新聚到一起时,日头刚刚落下,在天边晕开一片浓郁的火红,夜幕则沿着残阳的边缘慢慢覆盖上来——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
“想不到在恐怖游戏里还能看到这样的夕阳。”俞川看着天边的落日余晖,不由得想起他极度浪漫的老妈,心中一时有些感伤,也不知道他妈妈接到他出车祸的讯息撑不撑得住... ...多想无益,他收回目光,垂下眼睑,一时间沉默了。
“在想什么?”顾厌素来敏锐,俞川的情绪变化他自然感知到了,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他还是多管闲事的开口道:“你戒备我,游戏外的事总可以说说吧?与其憋着难受,不如告诉我,我开导开导你。”
“我在想我妈。”俞川没什么顾虑的开口道,游戏里他戒备其他人,是防备心怀不轨的恶人,但除此之外,顾厌是个非常适合做朋友的人,所以游戏以外的事情,说说拉近一下距离也无妨。
“她很懂浪漫,像黄昏、秋风、戈壁这类无尽苍凉的东西她能想象出一副悲壮又伟大的卫国战争。”俞川轻声道,眼底染上些许落寞之色,话锋一转道,“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回去,她那么多愁善感的人,要是知道我死在一个谁也找不见的地方,该多绝望。”
“你很爱她。”顾厌肯定道,“那么她也一定很爱你,所以你要努力活下去。”
“我当然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为了她,更为了我自己。”俞川理所当然道,黑色的眼珠里尽是坚毅之色。
“不,我是说,你要做为人活下去。”顾厌突然转头,眼睛黑沉沉地凝视着他,柔美的脸上不见温和笑意,只见庄重、严肃,“死亡的角逐轻易就能抹杀人性,如同黑色的泥沼,将人心中的善良、正义、慈悲、宽容逐一吞噬。当灵魂崩塌成废墟,人便不再为人。”
青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是迟暮的卫道者在发出叹息,眼底似有隐痛,叫人心头一颤。俞川怔怔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怔愣了好久,才张了张口,近乎虔诚地许下一个承诺:“我会的,作为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