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勤从来不相信爱情,他想做的,只是陪伴着季水水,从小村庄到县城,再到更大的城市,去更远的地方。
季水水喜欢看书,常勤就开了书店,她说想去很多地方,常勤告诉她,“你去到哪里,我就把书店开到哪里。”
NO.1
2000年,常勤十二岁。
也是那一年,他的生活彻底跌入深渊。
那年寒冬,父亲冒着风雪回到家。前脚刚迈进门,后脚还没站稳,顺手抓起火钳,狠狠抡向在火炉旁写作业的常勤。常勤闷声叫痛,回头看到父亲厚重的身影,灯光照射的阴影下看不清他的脸。父亲粗重的呼吸夹杂着辱骂,常勤及时护住脑袋,不敢大声出气,铁钳重重的砸在后背,痛及灵魂。
“死妈玩意儿!是不是读了两天烂怂书,就以为自己日能得很,老子花了四千多买来的媳妇让你怂恿跑了,学校就教给你这些破烂东西,我看你以后念你妈皮的书,逑东西不知好歹,指望你给老子传宗接代,还不如养条狗喂些玉米糊糊给老子看大门。”
说完父亲一把扯过常勤的破书包,无情的塞进火炉,一时间火焰汹涌,从炉膛喷出半米高。
常勤蜷缩在地上,炙热的气浪扑来,透过火焰,父亲狰狞着面孔如同地狱中的魔鬼。
更狠毒的言语从父亲的嘴里吐出来,常勤胳膊后背皮开肉绽,坐卧难安,奶奶从另外的房间冲进来,对着儿子破口大骂,她护在常勤身前,父亲继续骂些脏话,不堪入耳。
“当初要买晴女我就拦着你,现在人要走,你怎么拦得住。买别人家的姑娘就是遭天谴的事,你现在把气撒在孩子身上……”
“老子怎么拦不住,把那畜生栓在驴圈里,看她能不能上天。这些年都过去了,我好吃好喝的供着,她没别的心思,就是这小畜生去乡里上两天学,三天两头怂恿,我不止一次听到小畜生怂恿她回家。”
奶奶瘦小的身躯在颤抖,她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才导致这个家变成这样。
NO.2
自那以后,常勤再也没去过学校,三天两头挨一顿打,后来父亲时常不归家,说是去找媳妇,每次离开刮干净家里所有钱。
常勤照顾着奶奶,一个人忙活着田地,也仅够两人吃喝,奶奶年纪大了,惹上病重,他哀求亲戚救济,时间长了,亲戚看见常勤就把大门紧锁。
好在挨着常勤家的邻居,年轻小两口看不过眼,时常帮常勤,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能帮的也只有一点点。
一年后,奶奶因病去世。
没有葬礼,亲戚凑了点钱,给老太太买了副棺材。常勤四处联系父亲,但是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奶奶下葬那天,邻居小两口带着三岁的孩子一起送殡。荒间野地中,不足三米的深坑,村里的几个壮汉把棺材放进去。
常勤偷偷抹眼泪,邻居家小孩不知道从哪里拔了一把野草,模仿着电视剧里的情节,年幼无知的陪常勤跪在地上,“哥哥,别哭,妈妈说奶奶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那年他十三岁,在人生最为黑暗的时刻,收到了一束野草。
NO.3
在常勤妈妈没走以前,她会讲有人曾经送过自己一束花,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和他告别,十八岁的她,被人从南方小城拐卖到这偏僻的北方小村。
妈妈本名白晴柔,江南女子。
被卖到常家,整整十年,没有迈出过被土墙围起来的院子一步。但凡她稍微靠近门口,常勤爷爷暴戾的眼神试图杀死她。晴女知道,要是再靠近那道门丝毫,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她就要在东边窑洞里度过。
第十一年的时候,老头子终于死了,但常勤父亲也不再外出打工,在家忙活那几块地,他要出门就用大锁把晴女锁在焊着铁门的窑洞里,钥匙也要随身携带。
常勤因为家庭原因性格木讷,从妈妈的语言中接触过更广阔的世界,所以他热爱读书,浩瀚无垠的文学世界救赎了他的灵魂,这也是他帮助晴女逃跑的原因。
常勤五年级毕业了,要去乡里上中学,家里唯一的那辆三八大杠成为了他的坐骑。
除了自己背去学校的馍,一个月有两块钱的生活费。他还帮别人写作业,整整攒了一年,左扣右挤攒出了三十块钱。
那天雪很大,按照往月有三天假期可以回家。他找到乡镇上开米面店的老头,按照他们的约定,只要常勤每周过来帮忙干重活,老头可以开拖拉机载他去一次市里。
他和老头约好时间,然后蹬着三八大杠用三小时回到家。他骗正在掏粪坑的父亲说村主任有急事找,说是要给家里发钱。父亲着急忙慌的要走,但没有忘记锁铁门,常勤说他去锁门,让父亲去换双干净点的鞋。常勤在家里蔫了吧唧的,一直都很乖,父亲没有怀疑什么。常父换好鞋,接过常勤递来的钥匙,就匆忙离开。
奶奶身体不好,一直在另外的屋里躺着,常勤没有锁住门,只是把铁锁挎在门上。他推开门,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的准备讲给母亲。
“你骑着车子按照我画的图找到卖粮食的店,有个老头会开着拖拉机把你拉到市里,想办法去火车站买张票离开。”
常勤把三十块钱递给她,转身推开铁门,小雪洒落进来,落在地上瞬间融化。
晴女抱了抱常勤,问他要不要一起离开,常勤咬着嘴唇摇头。
这就是常勤和母亲最后的对话,从这一刻开始,他也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的问题。
NO.4
奶奶死了以后,常勤背上行囊,终于告别家里的土房,去乡里看了自己上过学地方,第一次去了县城,最终到市里坐上火车迈上了去往南方的第一步。
刚到南方的日子很苦,他睡过桥洞,躺过天桥,在垃圾桶里捡过饭,也蹲在饭店门口流口水。
大城市繁华的风光,遮盖住了常勤的苦难。好在他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饭店老板就把他收留了下来。
最开始在后厨洗碗筷,后面也开始当服务员,再后来跟着厨子学做饭。
五年时间踉跄而过,常勤再次回到家乡,屋头仅有的两座窑洞倾塌破败。
他站在门口,沉默的回首望向南方。
直到清脆的一声,“大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常勤回过神来,在他身后站着个小女孩,在她的身旁,还有一群埋头吃草的羊。
时隔五年,当初流着鼻涕相互告别的季水水长大了。她一眼就认出那个偷偷抹眼泪的大哥哥,而他……忍不住又一次的在她面前掉眼泪。
小女孩跑过来垫脚擦掉他脸上的泪痕,她心疼的说:“你怎么又哭了,我爸爸妈妈去很远的地方的时候我都没哭。”
常勤并不知道,季水水口中很远的地方,等同奶奶去的地方。
他弯下腰,蹲在地上,摸着她的脑袋,季水水瘦小的脸庞上两抹高原红。
“叔和婶子去哪个很远的地方了?他们过年回不回家啊。”
季水水指着那座山头,“就是那个很远的山上,我去过,一点也不好玩。他们在那里睡觉,我叫不醒他们。”
常勤的身体一颤,摸着她脑袋的手都在颤抖,他再问了一遍,“叔和婶……”
“他们死了。”
季水水玩弄着手里折断的铅笔,没心没肺的说,年幼无知的她,对死亡没有什么概念。
季水水的爷爷分家的时候去大伯家里,奶奶在她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两口子生下季水水和兄弟分家后也不敢再要孩子,他们怕再多出一张嘴,要饿死一家人。在常勤走的那天,他们还说准备给季水水生个弟弟。但现在……他们带着美好的希望去了很远的地方。
这一年,常勤十八岁,刚过成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