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时候,男人年前领着婆姨娃娃回了趟上海,看望了看望父母,又安顿浩子好好照应老人家。浩子悄声说:“姨,叔,放心。我如今也交了几个朋友弟兄,安顿他们都关照着二老。再说,如今场里管得比以前松了许多,大家伙儿都等待着甚似的,一个个稳当许多,不象以前,总有几个人跳出来张牙舞爪。”他越说声音越低,两口子神色也很凝重,只是一个劲点头,并不吭声。
回家过年,娃娃们乐得一个个上窜下跳,鞭炮声响个不停,一派除旧岁、迎新年的气象。大人们过年见面,脸上喜气都带着不少。人人肚子里有了吃食儿,心里面就不慌,也有了见面拉散散话的兴致。乔家庄派继业过来拜年,男人跟女人引上娃娃去回拜。一连三天,男人每天喝得醉打马虎,叫女人心里直犯嘀咕。娃娃们成天不着家,不晓得去跟哪家的娃娃们厮混去了。女人的接待任务依然繁重,亲戚六人有事儿没事儿都要叫女人去家里吃饭拉话。女人觉得很无语,又觉得很温暖:“家里人真是太会疼人了,一天就晓得叫人家吃吃吃,好像自个儿是逃荒来的近亲戚,没个够。拉起话来也没个够,总也盘问不完家里的事情,城里头的事情。”她不晓得咋形容亲戚六人的这种状态:“好象在期待着什么,又好象在害怕什么,真的弄不明白,搞不清楚。”
她终于告别了亲戚六人,领着男人娃娃回了城里头。五哥临别时说:“一动不如一静,好好过好自个儿的小日子,照应好两老人。这些年两位哥哥已经故去了,老一阀的人手走一个少一个,照应好你娘,你娘这一辈子不容易。”女人跟男人只是抹眼泪,只是点头,一声也没吭。娃娃们跟亲戚们告了别,欢天喜地地上了班车。一众人在车上车下挥手告别,相对无言。
子弟学校开课了,可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没个好老师。老黑就叫男人有空去学校上上课,他在学校教职工大会说宣布了这事儿:“强子一天上一节课,老师们都去旁听。学学普通话,听听人家咋说话。学学基础课,听听人家咋上课。”老黑的这一招还挺管用,一学期下来,教师们普通话说得顺溜多了,板书写得端正些了,算术能举一反三了。瞅见学校见天有了起色,不比城里头差多少,笑得老黑眼睛整天贼兮兮地眯缝着:“能者多劳嘛。谁叫你那么能行,甚都会呢。”
女子用尽她所有的智慧,全身心投入去干一件事儿的时候,暴发出来的力量那也是惊天动地、鬼神莫测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得,数十年谋一事,她终于得到了她多年梦寐以求的东西。
她锁定每一个伤害父亲跟张申叔的人,帮助父亲跟张申叔的人。她就象一个在阴暗的角落里织网的蜘蛛一样,不辞辛苦地结着一张张网,时刻准备给那些被网粘住的人致命一击,让他们承受他们该承受的,付出他们该付出的。她准备从易到难一个个去实施她的计划。她有耐心,她还有自个儿的工作跟生活,有她生命中不容忽视的人。她并没有到忘却一切只为仇恨活着的地步,只是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时间、精力去实施自个儿的计划。在家人眼里,她还是过去那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只有她自个儿知道,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她了。
她留意着从劳改农场回来的每个人,常到这些人家去转悠,给老人、小娃看看病,聊聊天,甚至还跟他们喝上了酒。几年下来,她还是遇上了不少心存善意老、实巴交的好人。她跟他们一次又一次说起劳改农场的人,劳改农场的事,回去以后梳理出来,弄清楚劳改农场有哪些人,哪些人干了哪些坏事。这坏事咋起得头,咋收的尾。慢慢的,这张迫害图就清晰起来。她又跟原先吃过公家饭重新回乡务农的人打问城里的人跟事,托大川给她打问那些年管劳改农场的人究竟有哪些,这些人如今都在做甚,托他去打问那些年隔离审查的档案放在什么地方。农场放假的时间,她悄悄去放档案的地方转悠。几年下来,她感觉那些地方管得越来越松:“都没人看着,毕竟十来年过去了,已经没啥人关心这些事儿了。”她的胆子越来越大,竟然半夜三更去偷摸进去翻东西,老鼠搬家一样搜集一片又一片尘封的纸张。她越找越熟悉,到这地方跟回家一样自由出入,那些零乱的纸张每一沓都晓得记了些甚。她越翻越快,感觉离真相已经不远了。
她有次三更半夜又去了,到了地儿就感觉不太对劲。她在外面悄悄藏好,静静地等待着:“屋子里好象有人,有手电筒的光束偶尔从窗户闪过。”她晓得屋子里有人,可能干着跟她一样的事儿:“今儿个大概是农历十八九,晴朗的夜空上月光如水般洒向大地,半夜时分,月上中天,地上光影斑驳。”她隐在阴影里一呆就是好半天,窗户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窗户台上。那人四下张望了一下,又抬头望了望空中的明月,月光照在他刚毅的脸上,女人看了个真切:“咋是他呢,半夜三更来这儿干什么。”等那人走了,她赶紧翻窗进屋去搜寻。她留了小心,尽量不弄出声响,注意不把手电照向窗户。她来的次数多,一看就明白什么地方被人动过了。她在那人动过的地方附近去找,果然找到了有用的东西。她一连好多天都去那儿,还特意打电话叫男人给她多请了几天假。她准备一次完成翻阅查找的事儿,特意在后半夜去:“那人每晚都去,好象还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她生怕那人知道还有人跟他干同样的事儿,每次翻阅查检时都小心了许多,把翻过的东西尽量放回原处:“可不能叫他晓得还有人跟他干同样的事儿”。翻了十几天,女人经于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幸亏先被发现了,也多亏了那人在自个儿前头翻找,指明了方向,不然没头苍蝇信心的乱翻,不晓得翻到猴年马月去,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也许一直都不会找到。真是老天有眼,这下害死父亲跟张申叔的那些人无处遁形了。”
她放好翻找的东西,把那几份有用的收好,悄悄回了家。她浑身颤抖着在昏黄的台灯下翻阅着这几十页发黄的纸张:“这是父亲跟张申的交待材料,还有检举揭发的材料,还有会议记录。”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揭发父亲跟张申叔的竟然是这些人。”她早先就隐约感觉到父亲跟张申叔绝对不是自杀的,而是被人害死的:“虽然父亲心如死灰,已经存了自杀的念头,可他显然并不是自杀死的,而是被人折磨而死的。张申叔就更明显了,肯定是被人谋杀的。这些无耻的人合伙折磨死了两人,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真实原因竟然这么可笑,并不是什么特务,并不是什么地富反坏右的黑五类。竟然是为了钱,这种在那个时代根本没什么用项的东西。可笑,真可笑,这些人挖空心思折磨两人,目的就是要审问出他们臆想出来莫名其妙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的元宝首饰。为了这么莫名其妙的理由,他们往死里整人,无数人被折磨疯傻了,无数人被折磨死了,父亲跟张申叔骨头太硬,也不太明白他们的真实意图,两个白面书生,身子弱经不住折磨,就这么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地死了。死了还不算,还要被扣上畏罪自杀的帽子。这些人太恶毒、太恶心了,无耻到这个地步也是无话可说,无理可讲。”女人擦干眼泪,看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在心里默默的立誓:“害死父亲跟张申叔的人们,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父仇不共戴天,用尽一生,我也要叫你们不得好活。往后余生,我盯上你们了,好好等着吧,我来了。”
女人锁定的第一个人就是她的叔叔刘瑞。她开始留意当初金鸡滩强人劫杀后剩下的几户人家,没事就去串串门聊聊家长里短,跟男人们说笑说笑,甚至还不时送些从城里买的小吃食、小零碎。渐渐的,这几户人家跟女人的关系越走越近,她不时就说他小叔在城里过得不顺心,总惦记着金鸡滩的几个小兄弟,好些东西都是小叔买的叫她捎来的,小叔爱喝口烧酒,下馆子都没个人请,叫这几户的男人常去送些土特产给小叔,小叔家日子都快过成光景了。这几户人家的男人听了女人的话,进城的时候就常去她小叔家,一来二去就熟了,叙叙旧,吹吹牛,酒也常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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