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儿起,她就成了李锋的主治大夫跟值班护士,照应看护。她亲力亲为,端茶、倒水、喂饭,洗伤口,洗身子,端屎、端尿,一样没拉下:“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工地上,也算是他唯一的熟人,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仇人了吧。”
一个多月以后,李锋可以穿上衣裳下地活动了。天气晴好的时候,她小心翼翼搀着他在院子里稍微走几步,立站一会儿,就要回去继续躺着:“如今大部分时间还是得趴在炕上,偶尔可以侧卧一下。看着他这蔫头耷脑病秧秧的样子,还真是叫人有些心疼。瞅着他时不时面红耳赤的样子,就觉得很好笑。这人其实不坏,可咋就喜欢不起来呢,老人们的恩恩怨怨真的那么刻骨铭心吗。”女人想起这一个多月时间发生的事情,也是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在胸中翻涌,一时之间没了主意。两人很少说话,都不晓得从何说起,如何开口,说些什么。
女人照常将他扶着躺好,这段时间都是这么过来的。她尽量不出诊,在医疗队所在的院子待着候诊。这个村子里原先住的人整体搬走了,又新盖了些简易房屋。他们所在的院子原本是地主家盖的,房屋破旧了些,却很结实,都是些门窗齐全光线好的石窑,冬暖夏凉,适合伤员居住。两人无声无息、不尴不尬地相处着,有一种情愫也在暗中滋生着。
上海之行前前后后有两个多月,三个娃娃长了见识,眼界开阔了许多,男人觉得这给他们的人生开启了一扇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窗户:“世界很大,上海很小。上海很大,镇北很小。这也是辩证法。”
回到镇北,又过了一个多月。男人跟老人说了过年回不来的事儿,把家里的生活能干的都干完,就踏上了去往工地的班车。他望着车窗外的宜人景象一时出了神:“时令已是夏去秋来,一路往北,山野渐渐褪去了绿色,开始荒凉起来。车窗外时而闪过的杨槐已开始黄绿相间,想来没几天就金黄一片了。早种的庄稼开始收割,地头弯腰马爬的庄户人时不时就会在河滩上成队出现。又到了丰收的季节,看年景,收成还算不错,最起码不会比前些年差。”
男人休假回来,听说李锋被砸伤了,就赶紧打问找到他:“吓死我了,你咋被砸伤了,没落下啥病根吧。”李锋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儿好,没事儿,活蹦乱跳的。”男人松了一口气说:“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多找老乡买些羊骨头,多喝些骨头汤补补。”李锋搂着男人的脖子不耐烦地说:“婆婆妈妈的,少啰啰嗦嗦的,像个婆姨。你这次咋休了这么长时间假。”男人欣喜地说:“带上娃娃回了趟上海,多住了几天。娃娃还是要多出门,多看看,老憋在家里没出息。”李锋羡慕地说:“你有这条件,站着说话不腰疼。咱这儿的人旧社会那会儿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如今出不去了,好多后生娃娃最远就到过县上,有的只到乡上赶过集,说话做事实在受不了。你来工地时间也不短了,深有感受吧。”男人感慨地说:“感受是挺深的,男的就晓得量黄米、串门子、比大小,女的就晓得娃吃、吃娃、花衣裳。你说,人活着,就没点儿更高的追求,成天就想着男男女女那点儿事儿,难受不难受啊。说实话,没什么共同语言。压根儿就象活在两个世界的人,没法好好拉话。”
李锋尴尬地笑了笑:“好了,好了,不说了,我去巡逻了,有空找你喝酒再拉。”
男人望着李锋离去的背影,站在地上嘀咕:“这次回来,咋感觉锋子奇奇怪怪的,说话支支吾吾的,好像怕见着我似的。难道说这次碰着脑袋了,改性了。往后多看看,多拉拉,看能不能帮到他。”
回来之后,男人成天忙活个没完没了:“领导交待的材料太多了,也不晓得写这么多东西有个甚用项。”男人抽空跟李锋喝了几次酒,睡在一个炕上躺被窝里拉了好几回,搂搂抱抱的,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就没太在意了:“好了就行,没落下病根就好。这个兄弟讲义气,通人情,心地也不错,只要他过得好就放心了。”
领导把他写的材料改了又改,越改越花哨,也越没几句实话,可这就是现实。领导一脸凝重地说:“自个儿准备准备出门穿的衣裳,过几天准备带上你去省城、上京城汇报工作,多要些经费回来。工程难度大,经费不够用,时间一长,人心就懈怠了,工期还得拉长,没个叫人省心的。你赶紧把材料叫打字员打出来,校对好,印上二三十份,仔细装订好,拿文件袋装好,弄栓整些。”
回到工地,男人又开始跟随施工队出工,这是他一直坚持的:“不深入一线,同甘共苦,咋能晓得工地上倒究发生些了甚,民工心里倒究想些甚,咋想的。就这一点,写出来的东西就不一样。同样的事情,有了真情实感,写出来的味道就不一样,就能更深入人心打动人。任何创作,都是生活中实实在在凝练出来的,作不得一星半点儿假。”
男人回了工地见了女人一面,没多久就跟着领导上镇北、西安,太原、京城一路汇报工作去了。男人坐在上级配发给工地的吉普车上,一声不吭想着心思:“马上入冬了,镇北的冬天,冻天实地的,生活干不了多少,可没人可以自由来去,生活还是要正常干下去。领导也晓得这情况,冬季不咋赶工,四平八稳慢慢干着就行,不出事儿就行。这次出来,又要一两个月才能回去,跟月月大半年才见了一面。她说甚都好着呢,别操心。跟她详细学说了家里的事儿,又叫她穿暖些,不行,置办两件新衣裳,多吃点儿好的,也不晓得她听进去了没有。这次去大地方,多给她瞅几件时兴好看的衣裳,过年穿上高兴高兴。给老人、娃娃们也瞅几件,过年也喜气些。这样算下来,还得精打细算,不行问领导借点儿,回来给他还。”
女人一如既往照应着李锋,不悲不喜,平淡如水。李锋这次救了个民工,年轻人叫王树生,听说他娘在一棵老槐树底下生下他,就取了这么个名字。后生很仁义,从家里拿来不少猪羊二肉,红枣、花生,感谢救命恩人。李锋转手就拿给了女人,跟她关起门一搭吃了两顿好的。
工程指挥部表彰了他,在大会上给他戴上了大红花。他拖着病身子,勉强说了几句话,就疼得不行,出了一头汗,说不下去了。女人赶紧把他搀下台,又叫人把他用担架抬回去,拾掇完只说了三个字:“瞎逞能。”就转身摔门走了。这一折腾,刚愈合的伤口有些挣开了,夹板也有些移位。女人忙活了半会儿,才清创、消毒、正板、包裹好,恨得她牙根痒痒:“这种人咋不去死呢,早死早超生,省得活着祸害人。”
伤筋动骨一百天,李锋过了两月就可以自由活动,可以自理,不用人侍应了。女人打那儿起,没再进过他的病房。李锋一时之间心里空落落的,不晓得是个甚滋味,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浑身不自在。
一个阴雨连绵的晚上,李锋终于忍不住,打着伞去了女人住的地方。他敲开房门,女人一声不吭,没多看他一眼,坐在炕头的灯下,还在自顾自看自个儿手中正翻开的医书。李锋坐在她跟前,半天没吭声,用手摸索了一下她的手。她平静地说:“干甚,耍流氓啊。还见义勇为的英雄呢,也就这样。”李锋握住她的手说:“我都叫你看光了,摸遍了,还不叫人摸个手指头,这段时间吃亏吃大了。”女人白了他一眼说:“你有甚吃亏的,便宜占大了。去,把灯拉了,明晃晃的,瞅着你这张脸,要多烦人就有多烦人。”
李锋探手把灯绳拉了,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黑天打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了。屋外的夜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屋里格外地安静,只能隐约听到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女人说:“这次就是个意外,从此恩怨情仇一笔勾销,两不相欠。”李锋疑惑地说:“咱俩有甚仇,有甚恨。打小你就不待见我,不爱搭理我。如今还是这样,杀人不过头点地,死也要死个明白吗。”女人不屑地哼哼了二声说:“你不需要知道,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滚蛋,离我远些就好。”李锋搂上女人的腰说:“我喜欢你,打小一直喜欢你,一辈子喜欢你。”女人慢悠悠地说:“喜欢有用吗,咱俩不可能相好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走吧。”李锋大着胆子在女人脸上亲了一口,又站起来把她拉起来搂住,在她脸上狂亲。女人也有些情动,吻上了他的嘴唇,一时间,微不可察的喘息声在屋子里响起。
李锋搂着女人把门上好,把窗帘拉严实。两人彻底放松下来,坦诚相见了。一番微不可察的喘息、呻吟过后,女人穿好衣裳,坐在炕沿上,脸色阴晴不定,在黑暗中地想着自个儿的心思。李锋穿好衣裤,坐在她跟前,搂着她在怀里侧躺着说:“我们相好吧。我不求什么,只要你过得好,你说甚是甚,咋都能行。”女人不耐烦地说:“串串门子就行了,还想干甚。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这次就是可怜你,让你尝个鲜,往后不要再来了。咱俩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你不要问为什么,记牢就行。往后也不要问这个问题,我不会说。”
李锋愣了半天说:“好吧,你说咋样就咋样,都听你的。我走了,早些睡。”他用力搂了搂女人,悄无声无息地起了身。女人把他送出门,临别时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走吧,再不要回来。”她把一封信塞进他的口袋,关上门,再也没有为他打开。他悄没声息地走了,打着伞在雨夜中一个人走了。他在村子里深一脚浅一脚摸黑回了病房所在的院子,背部还在隐隐地疼痛:“真是色胆包天啊。她咋就这么不待见我呢,往后还是忍着点儿,少去吧。人心难测,女人心更是琢磨不透,不想了,随性而为吧。”
回到窑洞,他在灯下打开那封信,细细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泪水顺着他的脸颊不停地流淌,在纸笺上洇开,化作一朵朵墨团:“信里只是写了一首诗,一首为我写的诗,诗的名字叫错过。
飞鸟错过了游鱼
只是错过了一份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