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他就鬼使神差地飞去了,吃了甜腻腻的布丁,喝了酸溜溜的香槟,他心里直泛嘀咕:“有那么好吃、好喝吧。”两人去看电影,去跳舞唱歌,跟她的朋友们郊游。
两人假期的时候一齐去做了一段时间义工,每天去搬东西、发东西,喂老人吃饭,给小娃洗澡。立川觉得这朵鲜花也能经风历雨,没想象中那么弱不禁风。张静挽着他的胳膊说:“立川哥,啥时候带我去滑雪呗,我可喜欢雪了。”立川说:“没问题,圣诞节放假,你过来就行,滑雪场不远,顺道去纽约转转,感受感受华尔街的金融气氛。”张静瞪大眼睛一脸惊喜地说:“我爱死你了,立川哥。”她扑上去就在立川脸上吧嗒了一下。立川的脸立马成了红苹果,惹得张静咯咯乱笑,跟只小鸡小鸭似的,围着他乱转。
快乐的时光一天天过去,立川带张静回家玩了几天,张静也带立川回家玩了几天,大人们任由他们自由的相处。心怡安顿立川多照应张静,听他说是从香港长大的,跟他聊了许多内地的事情,听他说有个好兄弟叫刘信,是镇北人,就问他读过云水涵的书没。立川说:“信子有一整套他妈妈写的书,我都看过。《离人泪》、《人不寐》、《星星草》,写得真好,还有一本《回家》,写得更好。听说那会儿,他家乡有个文学社,他爸妈跟社长景星,张申关系最好,这些书都是这两位叔叔帮忙出版的。”心怡说:“景星的情况知道吗。”立川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说:“知道一点儿,都是听榆生叔说的。他说景星叔叔可能行了,能文能武,老家在蒲城,在当地也是名门望族,后来去西安了,联系就少了。信子见过景星叔叔,当初来香港的时候路上见过,有点印象。”心怡说:“啥时候回香港引见引见,都是从内地来的,多认识几个人也不错。这些年来了美国,跟家乡的人联系的越来越少了。”
一晃几年过去,立川跟张静都大学毕业了,顺理成章成了亲,在底特律定居了。回香港探亲的时候,心怡跟着女儿女婿去了一趟香港,跟榆生、信子都见了个面聊了聊。故人都在大陆,一时失去了音讯,海外的游子们只能望洋兴叹了。
信子有一个游历世界的梦想,他跟赵先生说了这个想法,赵先生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去吧。我只给你说一个道理。人生就是一个翘翘板。相信绝对,才能做到相对。绝对就是那个支点,没有绝对,就没有相对。相信绝对,才会有理想、信念、信仰这些不科学但很重要的东西。相信相对,才会有逻辑、目标、实验、理论这些科学但可以证伪的东西。人活一世,要活的明白,明明白白做人,明明白白做事儿。有信仰,相信科学,是正道。多走走,多看看,坚定心中所想,看透这个世界,人生就完整了。”
信子若有所思,良久没吭声。他鞠了一躬,跟先生说:“先生的话我记下了,家里还要先生多多照应。”他如今学有所成,已经到了该出发的时候。他没有犹豫,办好手续,给女友跟榆生叔各留了一封信,悄悄地走了:“十年之后,我自然会回来。有事儿,我会给家里发电报、打电话的。”
张申莫名其妙地到了劳改农场,莫名其妙的遇到了景星。两位昔日的好友莫名其妙地分在了同一个劳改队,一搭去劳动,一齐去吃饭,两人还跟人商量着把被窝挪到一搭。
劳改农场是在金鸡滩农场靠南的山丘下隔离出来的。公家在原先小堡的基础上,修缮扩大了一下,围了一个牢实的大院子,建起了几圈简易的砖瓦房,管教跟劳改人员暂时够住了。春秋两季还行,夏天下大雨的时候,屋子里就开始下小雨,炕上需要放不少的盆盆罐罐,接滴答下来的雨水。被窝也要收起来,放在高处,白天下雨还好,晚上下雨就是煎熬,滴滴答答的雨声叫一屋子的人没法睡觉,烦的不行。后来眼瞅着这样下去不行,景星去跟管教好说歹说,抽了一天时间,劳改人员齐上手,把屋顶整修了一番,才算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冬天的时候,屋子里冷得跟冰窖似的,这儿是不提供取暖用的黑炭的,冰锅冷灶的,躺在炕上跟睡到地上没甚区别。后来还是女子听母亲说,两位叔叔在这儿受罪,常托人递进来些吃食,送来两块狗皮褥子,景星跟张申才好受一些。
女子跟劳改农场的一些管教、杂工很熟,她晚上跟后生说:“好多人都是金鸡滩农场的人,沾亲带故的,常拉些劳改农场里的新鲜事。劳改农场死个把人,就是稀松平常的事儿,爹就是死在那儿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恨透了这个地方,想象一下,这是不是跟红岩小说里写的白公馆、渣滓洞有些异曲同工,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男人安慰她说:“劳改的地方能好到哪儿去,我爸妈在的地方也一样。大人们都讳莫如深,没人敢说。可猜也能猜到,天下乌鸦一般黑,手段都是差不多的。”女子想着想着就哭出了声,后生好一阵乖哄,说了不少宽心的话,女子才搂着他的胳膊睡着了。
过一阵子,张申就要被隔离审查,写长长的交待材料,写少了就说你不老实。不老实的地方很多,干活慢点儿不老实,起来慢点儿不老实,说话激动声音大点儿不老实。不老实就要受拾掇,管教拾掇人的办法多不胜数。大太阳底下,洋炉子跟前站着,这叫热情帮助。大雪地里站着,小黑屋里关着,这叫冷静思考。所有人隔三差五就要冷静思考一番,如果觉得还不够分量,那就要热情帮助一下了。这些都是小儿科,文明得很。游街批斗一般来说,不过就是走个过场,挠痒痒一样,只要体力好,那就没甚事。可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也不晓得从甚时候开始,麻绳换成了铁丝,削薄的杨木牌子换成了厚实的松木牌子,管教说上级叫提高待遇。张申愤怒了,受不了罪的书生一愤怒,大声理论了几句,这下事情大条了。他立即被现场带走,关起来隔离审查了。没过多久,管教在大会上跟大家说:“张申逃避劳动,抵制改造,畏罪自杀了。”劳改农场通知原单位的人跟下乡插队的子女来抬埋人。女子听说了这件事儿,心里急得不行:“这是又咋了。”她托人私下里四处打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所有人众口一词:“张申逃避劳动,抵制改造,畏罪自杀了。”张申原单位的人跟家里的人也都不敢深究。人都死了,一切都说不清楚了。张申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