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个从外地来的后生茫然地走进了金鸡滩农场,这个他往后要生活很长时间的地方。大门口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的踪影,零星散落在门口附近的杨树已是一树金黄,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时而飘落几片盘旋而下的枯叶,树下没什么落叶,也不晓得被大风刮到哪儿去了。
后生拎着个黄绿色的军用挎包,背着一个用军带捆扎齐整的铺盖,二十出头的样子,俊秀白净的脸上带着一丝倦色。他皱了皱眉头,站在农场的大门口,打量着这个传说中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乡山圪崂,心灰败得如同大西北大冬天阴沉的夜晚,又冷又黑。他从来没想过,自个儿有一天会到这样的地方来讨生活。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脸阴沉地走进了大门,好象赶赴刑场出大门的死囚。走了好一会儿,他才瞅见有几排整齐的青砖瓦房,房子比一路上见到的屋舍高大许多。迎面而来一个黑壮的汉子气势汹汹地说:“你是做甚的,来这儿做甚。”后生抬头平淡地说:“我来报到。”汉子挠了挠头,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立刻变了脸色,满脸堆笑地说:“你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吧,是不是叫王强。”后生说:“我叫王强,你是谁。”
汉子上前几步,伸出双手握住后生空着的左手说:“大家都管我叫老黑,你就是我求爷爷告奶奶要来的。”他把后生的手上下左右用力晃了晃,瞅见后生疼得呲牙咧嘴,才尴尬地放了手说:“把东西给我,我给你拎着。”他边说话,边抢过后生手中的挎包,拎着往前走:“你可算来了,我们这儿都是些大老粗,一个能写会算的都没有,整天挨领导的头子,这下好了。跟我走,地方给你拾掇好了,咱先去安顿下来,好好吃口喝口。”后生不晓得如何应对汉子突如其来的热情,一脸的茫然,不知所措地跟在汉子后面,往成片的房子那儿走。
不一会儿,两人就进了一个屋子。屋子外面挂着条深蓝色的棉门帘子,上面写着“金鸡滩农场”几个白色的宋体字。一进门,后生瞅见窗户底下摆着张桌子,桌子跟前有个木板凳,对面盘着土炕,炕上铺着席子。席子上靠边墙铺着条羊毛毡,炕里头卷着一床铺盖,正面墙上贴着一张伟人的画报。炕边盘着个灶火,上面架着口生铁锅,旁边立着根熟铁捅火棍,紧挨着的地上放着一个印着“金鸡滩农场”几个红字的白洋瓷脸盆,脸盆里摆着一个白洋瓷缸子,上边也印着“金鸡滩农场”几个字。脸盆边上搭着条白羊肚手巾,旁边地上挨着放着一个洋铁皮红色暖壶,一个灰不溜秋的小板凳,一个粗陶制的黄褐色釉面大水缸,水缸上盖着细玉米杆编成的盖子。
灶火没生火,冰锅冷灶的,屋子里不比外面暖和多少。汉子把后生的挎包跟背上的铺盖放在炕席上说:“我前两天叫人放火把你的炕烧过了,没潮气。你等会儿,我去给你打盆热水,洗涝洗涝。”他把毛巾、缸子放在灶台上,拿着脸盆出了门,一会儿就端了盆热水进来,放在灶台上说:“你先洗把脸,歇缓歇缓,我去去就来。”
后生从挎包里掏出介绍信拿给他说:“这个给谁。”汉子说:“我叫郝万才,大家伙儿都叫我老黑。我是这儿的场长,地地道道的金鸡滩人,从部队上刚转业回来没多久。这东西你自个儿先拿着吧,往后这些都归你管。”他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掀开帘子走了。
后生四处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心里叹了口气,从挎包里摸出块香皂,用热水把毛巾洗涝了一下拧个半干,蹭了两下香皂,洗了几把脸,又把毛巾放水里洗涝洗涝糊在脸上。热气透过脸上的毛孔渗进肌肤,他感觉身子清爽许多,心情也清爽许多,没那么灰暗了。他又洗了洗手擦干,端着脸盆出门瞅了半天,也不晓得应该把水倒在哪儿合适,最后一咬牙,把水泼到院子对面的墙根地上。回屋放好脸盆,他坐在桌子跟前,呆呆地望着窗外出了神,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打成人开始,印象中最深刻的颜色就是红色,人们都说那是新中国的颜色。为什么是红色,不是蓝色、黄色、黑色、白色,并不是很清楚。
只晓得小娃娃经历的那个急匆匆、乱纷纷的时代过去了,那个半夜听到枪炮声就会从睡梦中惊醒,一家人搂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时代过去了。可噩梦并没有过去,爸爸妈妈被人带走了,说要去劳动改造,不晓得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劳动改造。
大学生涯是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生活。我把自己埋在书堆里,只要醒着,几乎每一刻都盯着眼前的书本。不为别的,就为这样,眼里就没有了人,只有那些不会用异样的目光盯着看,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自己的字符。
我如饥似渴地在书上寻找答案,可惜,四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的答案,并没有找到。毕业的时候,老师问我想到哪儿去。我说,老师,学校叫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于是我来了镇北。公家的人问我,你想去哪儿。我说,叫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于是我来到了金鸡滩农场。
记得小时候,我住在单独的房间里,一个人的玩具丢的满地都是,我却不想玩了。我总是想去外面玩,可爸爸妈妈只让我在屋子里跟院子里玩。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事儿就是爬在大门上往外看,看过往的行人、车辆,看大人们领着小娃娃路过大门,看巡逻的人一次次从大门经过。
挂在大门上,看腻了街道上的风景,我开始关在屋子里看书。书里好象有一个神奇的世界,很大很大,比每天眼睛看到的世界大很多很多。我喜欢沉浸在书的世界里,寻找想要的东西,家里什么都有,就是太狭小了,象个牢笼,我跟笼子里的鸟差不了太多。只有书里的世界很辽阔,永远没有边际。
我非常想成为一只鸽子,跟着一大群鸽子,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飞翔。于是我央求爸爸带回来一群鸽子,养在楼顶的天台上。每天早上起床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跑上天台,打开笼子,让鸽子飞出去。看着一会儿就飞没影儿的鸽子,我的心情就特别畅快,仿佛我自个儿幻身成其中的一只鸽子,飞出去看外面的世界了。我走不出这个笼子,就让我的鸽子带上我的眼睛,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每天晚上吃过饭,我都要去天台上跟鸽子们拉拉话儿,跟他们学说这一天干了些什么,问他们这一天又看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