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往北吹

第六十二章

从此

你不爱了

再也不会掉眼泪

只因为

你终于明白

爱的字典里

写着满满的无所谓

爱情它

从来就不相信眼泪

从此

爱不再成为你的负累

可那时候

你已经没有眼泪。”

男人的心灰败的如同灶坑里的炉烬,没有一丝温度,一丝生气。他想了很久很久,彻底平静下来。他白天帮婆姨干生活,没事人似得跟小义逗笑,晚上体贴地跟婆姨欢好,恨不得把婆姨揉碎埋进心里面。

男人悄悄半夜起来,站在外屋条案跟前,用手电照着,拿出预备好的信纸和钢笔,写了两封信。他准备一封留给婆姨,一封留给海涛。写完,他点了根烟抽上,又看了一遍,心如刀绞,泪流成行,强忍着没哭出声:“吾兄海涛:见此信己是永别。一世兄弟两世人,天涯明月共此情,飞雁年年望秋水,风沙茫茫向南行。

弟知兄有心,兄知弟涕零。这几年,弟过得好苦、好悲、好惨、好累。黑暗一次次袭来,无边无际,又一次次退去,无穷无尽,不知何年何月是个尽头。

什么狗屁热情帮助,什么驴日下的冷静思考,什么狗娘养的喷气式飞机,什么老王看瓜,什么老牛耕地,什么丧良心的拉二胡,什么没天理的弹琵琶。老子就是死了也不服,也不怕。钢铁是咋样炼成的,老子的骨头就是咋样炼成的。一伙无耻、无能的怂货,一帮没心没肺的孙子,驴日下的狗东西,狗日下的王八蛋。老子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什么没干过。在老子跟前耍本事,充能行,老子就是死了也不认错,也不认罪。老子有甚罪,老子有甚错。老子一辈子没干过一件亏心事,对得起妻儿老小,对得起朋友弟兄,对得起天地良心。人在做,天在看,任尔等小丑一时猖狂,我自仰首向天笑。开解打气的话,我在心里给自个儿说了一遍又一遍,可我还是撑不下去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实在受不住,熬不下去了。油尽灯己灭,心死意难平,相知未相随,难忘未了情。黄泉路上忆苦乐,忘川河边说奈何,冷暖自知平常事,男儿自当向天歌。我走了,来生相见,再做一世好兄弟。

我深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但我不会为脚下这片深爱的土地停下我的脚步,我的前方是星辰大海。

我的自由就象风筝一样,总有条纤细的线牵着,线的这头叫家,线的那头有彼岸花开。

我活着,可是我已经死了,你看到的只是我的躯壳。在我披上厚厚的盔甲,涂上厚厚的粉末,弯下我的腰,再也挺不起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不要为我悲伤,我已经去了天堂,那里可以呼吸自由的空气,那里不需要弯下脊梁。弟刘林绝笔。”

第二天晚上,男人拿着盒子去了强子家,跟强子喝了半夜酒:“这个盒子里都是好东西,是给月月的嫁妆。你等月月长大快成家了,再拿出来交给娃娃。这也算是老爹的一点心意。现在家里不安全,放在你这儿比较放心。”没几天,男人又被人带走了。

男人走了,没几天,女人就听强子说:“林子这回可能是去劳改了,短时间回不来了。”女人噢了一声,没再吭一声,只是继续纺她手中的线:“早有预感了,迟早的事儿。这世道,甚时候是个头啊。林子,你可要挺住,千万千万不要出事儿呀。”

男人觉得太讽刺了,他竟然被人押解到了他一手建成的金鸡滩小堡:“如今这儿叫金鸡滩劳改农场。这个小堡一次也没住过,如今竟然以这种方式住了进来。”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他躺在炕上,看着屋子里的人,就有些不真实的虚幻感。他穿上衣裳出了屋子,看着高处的那圈围墙,低处那些熟悉的东西,就感觉这个世界很荒诞:“这是不是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作茧自缚。精心打造的小堡如今把自个儿关了起来,进行什么劳动改造。改造什么,改造思想。触及什么,触及灵魂。这都什么事儿吗。灵魂看不见,摸不着,怎么触及。思想一会儿蹦出来一个,怎么改造。说出来的,就是真的吗,写出来的,就是真的吗。他们究竟想要达成什么目的,这么长时间了,天天说要交待,老老实实交待,虚头八脑的,没个实在话,听也听不明白,弄也弄不清楚。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既没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没动过什么见不得的心思。写了那么多材料,都够出一本书了,还要写什么,还能写什么。白天去地里干活儿倒还罢了,天黑了就点灯熬油问话,一遍又一遍,重复、枯燥、无聊,这种日子过得够够的了。偶尔有大人物来了,白天就有了活动,管教要活动活动筋骨,他们这些人就要活动活动皮肉。那些未曾经历过,只是耳闻的,甚至听都没听说过的事儿,就这么一点一点在自个儿身上发生了。尊严算什么,屈辱算什么,酷刑算什么。咱也是上过战场,直面生死的人,可究竟要什么啊,我咋样才能行吗。这过得什么日子,还不如死了。死字一出现在脑子里,心里就好象一下子豁然开朗,难道他们就是想叫我去死吗。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男人在劳改农场的生活只有他自个儿清楚,可能就连他自个儿也始终没有搞清楚,弄明白:“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受这份罪。我一生爱自由,爱家人,爱国家,我有什么错,为什么没有人理解我,宽容地待我,让我可以自由自在的干自己的事儿,过自己的生活。我这一辈子招谁惹谁了,为什么命运要把我推向深渊绝境,十死无生的地步。”

世道一天比一天坏下去,女人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是个头:“这还是个家吗,这还象个家吗。”噩耗终于降临到这个千疮百孔如同筛子一般苦难的家,公家来人说:“你男人死了,暂时没调查清楚,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死的,不晓得他为什么要去死。”接到男人死讯的那天,强子要把报讯的公家人往死里捶:“林子就是被你们活活逼死的,我捶死你们。”。女人死死地抱住强子的腿,不叫他去送死。人走了,她才悄悄跟他说:“如果动了手,可能你就再也回不来了。既便退伍军人老革命的身份也帮不了你。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会毫不犹豫的落在你头上,叫你也跟着万劫不复。”

接到男人死讯的那天晚上,女人看到了男人:“正中午的大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大地上。男人瞅了个劳作的空档,顶着眩目的阳光,趁管教刚歇会儿没留神,悄悄跑出了金鸡滩劳动农场。男人跑了很久,终于跑到了大海子。站在大海子的沙滩上,男人仿佛一具雕塑。夕阳的余晖照在男人的脸上,风吹着男人蓬乱的头发,皱巴的衣裳,破旧脏污的鞋子。男人望着看不见边际的大海子,一动也不动。阳光映照出男人长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在阳光的阴影里,男人干涩的嘴唇,干瘦的脸颊,仿佛丰满了不少,年轻了许多,又恢复了往日的俊朗。男人默默地脱下衣裳,脱了鞋子,拖着干瘦的身子,一步一步在夕阳的映照下走进海子。男人在海子里,默默的把身子揉搓干净,又把头伸进水里,把头发抓挠干净。男人上岸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用手指梳理着久未打理的头发,任海风吹干湿漉漉的头发,任头发在风中飞扬。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月光下,男人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把一包烟抽完,男人仿佛放不下什么,站起来向南方眺望了很久很久。日落月升,风还在一个劲往北吹。如水的月光下,男人的身影好高大,象一棵穿天杨一样挺拔。男人好象终于放下了世间的一切,把衣裳拉扯齐整,抱起刚才坐着的那块石头,一步一步走向海子深处。男人最后抬眼朝宝石一样深蓝的天上看了一眼,向镇北的方向深深的凝视了好一会儿。男人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向着南方的夜空说了几句话,别了,兰子,别了,亲人们,我走了。男人用力将石头举过头顶,闭上眼睛砸向额头,鲜血从前额向下一点一点蔓延。男人任由石头落到水里,鲜血向下流淌,义无反顾地朝海子深处走去。海水涌来,一点一点漫过男人的膝盖、皮带、颈项、头发。男人依然坚定地向前走着,缓慢而坚定,没有一丝停留和犹豫。平静的海子波澜不惊,水鸟不时在夜空下的水面上划过,月光映射着它们欢快的剪影,仿佛世间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她好象在梦里对男人说:“如果人是一只鸟,那该有多好。”

第二天响午,女人才醒过来:“好象流了一夜的泪,枕头都湿得能拧出水来了。”女人后来才明白:“男人为什么能这么平静而坚定地结束他的生命。只因为肉体与灵魂的双重折磨,磨掉了男人最后一丝生气,磨掉了他对世界的最后一丝眷恋。男人作了二十几年少掌柜的,这样的日子对于他来说,跟下地狱一样样皆。地狱般的日子,熬掉了他最后一丝心劲。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已经黑暗到没有一丝光亮。男人作出了他认为最好的选择,结束生命。他想说结束吧,一切都结束了。他以为他的死或许能给家人带来一丝光亮,让家人在这个混乱、黑暗、冰冷的世界活下去。可他这一辈子又作错了什么。天已经彻底黑了,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那天黎明,女人终于挣扎着从炕上下来,她的生活中就多了一件事儿:“上访,申诉,讨个说法。我乔兰的男人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这也成了她坚持活下去的力量,强大、持久,坚定而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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