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女人的声音,男人转过身来,女人惊得差点把抱着的书本掉到地上:“强子,你回来了。”她瞅着强子定了定神:“好像没甚大变化。只是眼神冷了些,刀子似的。脸色也不好,有些苍白。还是多了些风霜,多了些皱纹,多了份成熟,多了份沉稳。”女人进了屋,强子跟着进来立在当地疑惑地说:“少奶奶,少掌柜呢,我去铺子看了,没一个认得。”女人放下书本,在雕花椅子上默然地坐着,只是定定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良久才说:“少掌柜的去民政局上班了。铺子如今是公家的,跟咱家没甚关系。这几年过得咋样,还好吧。虎子如今也大了,皮实着呢,就是一天不着家,让人不省心。你坐会儿,我去弄点吃的。”女人出门去灶房做饭,远远瞅见男人拐进了二门,走过去招呼了一声说:“强子回来了,在屋子里正坐着,我去弄点吃的。”男人嗯了一声,往自家屋子里走。过了没一阵,女人端了一盆小白菜烩豆腐,里面放了些提前做好的羊肉丁丁,又端了一盘热好的蒸馍,一摞碗筷放在炕桌上,给一人盛了一碗菜说:“上炕。”两个男人脱鞋上炕,端起碗吃了起来。三人吃完饭,女人把碗筷拾掇好,端了两杯泡好的茶,坐在炕沿上,听两个男人坐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拉话。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强子几年前去延安了,想学会打枪,好去报仇。没成想,去了就走不了啦,跟着队伍干大事去了,去解放全中国,解放全人类去了。中途上了战场,肚子上中了一枪,被抬了下来。等伤彻底好了,全中国早解放了。他眼看报仇没了指望,也没了心劲,就退伍回了家。他准备过几天去公家那儿报到,在城里找个事干。”男人说:“我晓得咋办,明儿个带你去办手续。娃娃们又不晓得疯哪去了,先住下,等回来了再说。”女人拾掇出一间干净屋子,就过来叫强子去歇歇。她回屋见男人还在炕上发愣就说:“躺着歇歇,如今不比从前,想开些。”男人在炕上斜靠着枕头,还是愣愣的。女人把炕桌挪好,就着窗户下光线好些,批改学生作业。男人愣了半晌猛地来了一句:“兰子,你说如今这世道咋了,活着有个甚意思,还不如跟爹娘一搭埋了。”女人吓了一跳说:“胡寻思个甚,出去可不要胡说。世道变了,不要乱想,更不能乱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撂下我们几个,可咋办,你舍得。”望着眼前短发齐耳的俊婆姨,定定地看了看,男人侧过头去装睡,不知想些什么。
女人再次获悉小莲的消息是从强子这儿听到的。强子回来之后闲聊的时候说:“干革命的时候,偶然在老乡那儿串门,听说了小莲的消息。听说小莲嫁给了一位领导,过得还行。打问了好几回,才晓得小莲住在哪儿。我专程跟连长请假,上门瞅了瞅小莲过得咋样。小莲见到我挺激动的,留下在家里吃了一顿饭。她跟我打问了许多乔家的事儿,特别是少奶奶的事儿,问得可详细了。问你过得好不好,娃娃好不好。我把知道的都跟小莲说了。后来我听说小莲嫁给的那个男人在一次战斗中受了伤,一直治不好,准备去囯外治疗。小莲为了照顾男人跟去了,后来就再没听到小莲的消息。听人说那位领导回来了,没带着小莲,回来没多久,又找了个婆姨。这些人的事儿,我也害不下,也不敢跟人打问。”女人默默的为小莲祈祷,期望她在异国他乡能过上好日子,不再受苦遭罪。
如今大字不识几个的强子去了家具厂,成了吃公粮的木匠。他过去学下的那些本事,这些年都荒废了。他仍借住在男人家,后来他跟男人商量:“反正看这等形,迟早都是公家房,找人把现住的房子划到我名下算了,省得住进来不相干的生人。”男人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隔天就跟强子相跟着去办了手续,没费多大周折就成了。
男人每天机械般的抄抄写写,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每次上坟,他都叫婆姨娃娃先回去,一个人在父母的坟头坐好久。有一回,女人瞅见从坟上回来的男人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了。
男人这天喝了些酒,恍惚间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爹娘的坟前。已近夏天,一场雨下来,坟头上已有不少野草稀稀疏疏的散落着。他弯下腰,仔仔细细地把坟头上的杂草一根一根拔起,从旁边的树林间,搬了一摞砖,垒在坟头跟前。坐在砖头上,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烟,用洋火点燃两根烟,插在坟头案桌上的石香炉里,自己也点燃一根,抽了两口说:“爹,娘,我如今抽纸烟了。你二老也抽一口,比烟枪软活,挺好抽的,这是我在潼关学的。我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娃娃,老叫爹娘、婆姨操心,这辈子也没干成甚事,随心所欲的。一会儿写写算算,一会儿打打杀杀,一会儿吼喊吼喊,一会儿码字画画,没个定性,一无所成。如今到好,啥也不用想了。人家让干个甚,就干个甚,人家要啥,就给人家啥。这世道变化得太快,一会儿打过来了,一会又打回去了,一会儿又打过来了,一会儿商路断了,一会儿劫道的来了,一会儿全部归公了,甚事跟咱家都没关系了。日子过得也不拴整,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心里杂乱无章,不晓得该如何求得心安。很多话儿,我都不晓得如何跟兰子说,思来想去,觉得咋说也是一种伤害。兰子不知道可能更好些,也就没有了伤害。我想把这些秘密永远理在心底,带进坟墓,不再跟任何人提起。如今海涛不见人影,榆生去了香港,再没人知道那些事儿了。这辈子,朋友兄弟交好的不少,亲兄弟反倒成了陌路人。如今海涛没了音讯,见不上个面。张望、强子、景星还隔着点儿,没法子跟他们说说心底的话儿,憋在心里挺难受的。如今只好在这里,跟爹娘你俩拉拉。说了这么多,心里畅快多了。你俩好好睡吧,我回去了。”
男人的精神一直很恍惚,人也一天天消瘦下来,眼睛大而无神,总有一片化不开的忧伤跟悲凉。男人晓得女人的心思,瞅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总想安慰安慰我,让我的心情好起来,身子也好起来,甚至想尽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想把我揉碎埋进她的心里,再重新捏起来,让我能够从新开始。她想尽办法弄到能弄到的一切好吃的,用心去作。她活面要活很久,就是想让面筋道爽滑一些。她听说哪个学生家宰羊杀猪,就会跟着学生回家去买块最好最嫩的猪羊肉。她细细地剁成碎末,炸丸子、汆丸子、卷丸子,亲自去街上买最好的芡粉涮片粉,把猪羊鸡的骨头放一搭熬一夜的汤。她出锅的拼三鲜比街上大食堂的大师傅做的还地道好吃。出锅时,胡椒粉、芫荽、小葱一洒,娃娃们永远都是挺着鼓胀的小肚子,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被赶回屋写作业,连强子都说少奶奶的手艺超过大食堂的大师傅了。她包黄萝卜羊肉饺子、清炖羊肉,这些三天两头就来一回。钱不够,她就偷偷把娘家带来的压箱底嫁妆卖上一两件,还以为我不晓得。”男人懂得女人为他做的一切,在婆姨无处不在的呵护下,他慢慢淡忘了那些糟心的陈年旧事,细细感受品味着家的温暖,那颗早已死寂冰冷的心,开始一天天融化苏醒。他毕竟知道自个儿有多爱这个家。
喜子心里有说不出的苦,父亲的名声成了他永远的痛:“镇北不大,镇北人不多。祖祖辈辈生在镇北,长在镇北,活在镇北的镇北人,基本上都知根打底。不论说起谁来,个个头头是道,论起来,大多沾亲带故。这就是个封闭运行的小圈子,活在这里的人,最看重的不是你当多大官,发多大财,而是一提就说,这家人的名声好不好,做人做事是不是仁义。不仁不义的人,没人愿意跟他打交道。名声好的老人,街上谁碰见都客客气气打个招呼。这就是声望,名门望族指的就是声望高的家族。爷爷的好名声全叫爹给败没了,打小就能感觉到这一点,爹年纪大了也明白了这点。名声这东西摸不着,瞅不见,可它实实在在存在于生活的每分每秒、一点一滴,需要熬很长很长的时间,才可能有点儿改变。自打从天津回来,想好好扎根镇北以后,我就特别看重这一点。跟白家结亲是为这,当兵从军也是为这,去文学社聚会还是为这。我能感觉到,爹败掉的名声,正在一点一点回复过来。虽不显山露水,可生活却畅快了许多。一直很满意这一点,也有信心重新在镇北顶起一片天。重振家族声威,就从当下开始吧。
建立一个家族,可不是单枪匹马能行的。每天都要辛勤耕耘,婆姨的肚子也很争气。十来年过去,如今自家也是三男两女五个娃娃的爹。心里很疼爱这几个娃娃,顺道瞅着古板的婆姨也比过去顺眼多了。多栽花少栽刺,多交朋友少结仇怨,天天都记得。这多年下来,不管是在营里,还是在社里,都算得上中流砥柱,混得那是风生水起。感觉再过个十多年,家族中兴有望。可天不遂人愿,解放了。一夜之间,梦想就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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