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信中写了一篇小散文,起了个名叫魂断蓝桥:“江南的烟雨中,你划着乌篷船,从桥下经过,我举着油纸伞,在桥头张望。你不明所以,抬头一笑,划着船,消失在莲叶摇曳的河湾,只在桥边留下一串星散的涟漪。你远去的背影一点一点消散,那渐远的背影,就是烟雨中,最美的风景。雨如丝,心如烟,不知道你是去采莲,惊散苇间的鸭鹅,亦或归家,升起袅袅的炊烟。在你隐约的记忆中,是否有我期盼的影子,那影子也如江南的烟雨一般,捉摸不定,看不真切,抓不住,忘不掉。思念如同长长的线,这头拉着你,那头牵着我,我们都记住了那个夏天。雨终有散去的一天,夜终有亮起的时分,可我的魂,已停留在那个雨夜,只因为那里有你,永远不曾消散的背影。”
女人领着二蛋跟几个伙计,带着置办好的时兴货物往回赶,算下来四五个月才走完这一趟。爹娘的身子越发差了,女人要照应家里的老人娃娃,男人要照应外面的生意买卖,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只好暂时歇了短时间再去香港的心。两人一个月一封信往香港寄,安顿信子也一个月一封信往家里寄。两地分隔,鸿雁传书,女人一想起大小子这么个小娃娃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香港念书,爹娘亲人都不在身边,就偷偷抹眼泪。二蛋每次出门,女人都千安万顿叫他多跟信子拉拉话,好多晓得大小子在那儿生活的点点滴滴:“儿行千里母担忧,也就这灰小子打小心大主意多,每次来信都兴高采烈的,一点儿也不恋家。他说想爷奶爹娘姐弟,也就刮刮嘴,指不定一个人在那儿多自在呢。有其父必有其子,林子的种种就这式子,抛家舍业平常事,独行千里不担忧。都是狼娃子,养不家。”女人有时候心里恨得牙痒痒,其实她也明白事理:“这父子俩心里都有团火,都是有志有为之人。身边有这么两个人,也不晓得是福是祸,一天叫人提心吊胆的没个安生。”
信子一想家就把家里的相册拿出来一张一张往过看,一封信一封信往过念,提笔写一篇小文章。有几篇写出来感觉挺有意思的:“我们一家人祖祖辈辈在镇北讨生活,爷爷奶奶老了,不大管家里门外的事儿,爹娘每天都要照应家里的生意买卖,忙活个不停。他俩其实不爱做生意买卖,就爱念书写字。我也爱念书写字,书里能走出来一个又一个有趣的故事,一个又一个有趣的人,比大街上的人多,比大街上的人有趣。他们心里想些什么,一天在干些什么,有些能看明白,有些不大明白。问爹娘,说的也不大明白,可能长大就能明白了。
春天的花开了,草绿了,小河里的水涨了。小河边开的花小,小草也少。草原上开的花大,草也多,都处都是。草原上有小羊在吃草,可乖了。我骑上去也不跑,也不跳。狗子不乖,一骑上去就又跑又跳,在地上转圈圈,想把我甩下去。我不怕疼,就喜欢跟它较劲,看谁更厉害。我发现跟它玩多了,它就用大舌头舔我的手,舔我的脸。骑上去也不跑不跳了,还喜欢躺下,让我给它挠痒痒,比小羊好耍,比小羊机灵。我跟它说话,它好象能听明白,给我摇尾巴,围着我打转。真是可爱的狗子啊。
今儿个妈妈生气了。小义哭了,妈妈说我没看好弟弟。我心里明白,弟弟跑得太快,我追不上。他让石头绊倒了,不怪我。我也不怪妈妈,她的手打人不疼不痒。我故意大声叫唤,好叫她少打几下。其实我没那么疼,我心里有个小秘密,我知道妈妈不是真的想打我,屁股上一点也不疼。可我就是喜欢叫唤,这是跟狗子学的。狗子一摇尾巴,大人就不打它了。我一叫唤,妈妈就不打我了。我发现了这个小秘密,不能叫妈妈知道,不然就不灵了。”
他就拿给赵先生看,请他指点一下,赵先生说:“写得不错,我给你改改,找个地方刊登一下。”没过多久,他就从先生手里拿到了刊物跟稿费。信子高兴坏了“这可是赚的头一笔钱。”
信子一天又一天泡在学堂,泡在图书馆,泡在书桌跟前,泡在琴桌跟前。他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越游越喜欢,越游越畅快。他暂时忘却了对母亲的思念,对家乡的思念,一头扎进书堆里。那里的世界可以让他忘却那些无奈,那些孤独,那些心底不时泛起的寒意,那些不愿陷入的黑暗。
信子每天早出晚归,穿着学生服,挎着小书包,出门上学堂。榆生每天领着他,把他送去学堂,按时在学堂门口接他。两人在路边找个地方随便吃点啥,就领着他去约好的地方学唱歌,学弹琴,学画画,学写字,学完跟先生告别坐巴士回家。回家以后,他就回屋子干想干的事儿。信子的屋子是他叫伙计们帮他布置的,墙上挂着一家三口的合影:“母亲甜甜的笑着,那目光如同春天般温暖。父亲紧抿着嘴唇,眼睛看着我,仿佛在说好好念书,一个人在外头照顾好自个儿,别叫大人操心。”
每天从外面回来,信子都要对着照片鞠个躬,向爹娘问安。用镇北土话拉拉他一天都做了些甚,认识了些什么新朋友,学会了些什么新曲子,画了些什么有趣的画,念了些什么新鲜的书。他跟爹娘说完话,就坐在木桌跟前,开始回想今儿个学过的东西,做先生布置的作业,念喜欢的书。桌上摆着他最喜欢的照片,那是一张在老家照的相片,全家人一个不拉。他心烦意乱不想念书的时候,就端详一会儿相片,心就会渐渐的安宁许多。
他今儿个遇到了麻烦,有个同学问他:“咋没见过你的妈妈来接你回家。”他一下就愣住了,不晓得如何回答同学的问话。同学说:“是不是你没有妈妈呀。”他心里立刻有一团火烧了起来,大声喊道:“我有妈妈,我有妈妈。”同学不服气地说:“那你妈妈为什么不来接你。”他又不晓得如何回答,张口结舌一阵呜呜,同学笑出了声:“你根本就没有妈妈。”信子忍不住扑上去推倒了同学,边撕打边吼喊:“我有妈妈,我有妈妈。”赵先生从教室赶过来,拉开了信子,拉起了地上躺着的同学,把两人叫到办公的地方:“你们俩咋回事,为什么打架。”信子眼泪汪汪的说:“他说我没有妈妈。我有妈妈,妈妈来不了,她活得好好的,谁都不能说我没有妈妈。”赵先生听了,心里一阵黯然:“可怜的娃娃,这么小就要遭这份罪。生离死别,大人都受不了,何况小孩子。信子再有宿慧,终究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他郑重地说:“信子有妈妈。他妈妈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不了,以后不准再提这事儿。你们俩平常挺要好的,握握手,互相道个歉吧。”信子现在也好多了,主动拉着同学的手说:“王立川,对不起,我不该打你。”他弯下腰给同学鞠了一躬,王立川脸红了红,不好意思地说:“刘信,是我不好。我不该说你没有妈妈,我们以后还做好朋友,行吗。”两人给赵先生鞠了一躬:“先生费心了。”赵先生又安慰了一番,打发两人回去好好上课。两个小家伙手拉着手,拉着悄悄话,回到教室继续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