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却是淡淡地开口,语气虽冷,但是不似之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然:“你的手,是他弄伤的?”
我心知她口中的“他”是指小公子,微微一笑,说道:“不是。”
“……”她一时无话,目光看向了远处,面容模糊在黑夜中,我隐约只能瞧见她的轮廓,她语气疏淡,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我从前,也常常会弄伤手。”
我的手不觉间轻颤,十指连心,直到我自己受伤,才明白此言非虚。
我抬眸试图看清她的神采,却只看到她的嘴角缓缓勾勒出淡漠的轻笑:“要做一个暗卫,就要做到杀人于无形,而杀人于无形,最好就是取身边任意的东西,杀人。”
“这双手,”她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了自己的手上,淡淡说道,“不知道杀过多少人,接触过多少东西,兵器、碎片、毒药……不管是什么,凡是能杀掉对方的,我就会自己先用,杀别人一回,就会伤自己一回。”
我听她缓缓地说着,如同冷泉在夜间流过石缝间,舒缓而清冷。
是的,初见时,我就诧异,明明是一个暗卫,她的手却光滑细腻。
“你的手……不像是习武之人。”我终究是问出口,一边抬眸望向她。
“呵。”她轻笑出声,眸光清冷傲然,手却不由自主地收拢起来,像是被什么烫伤,急欲逃避,“这双手,是我的,也不是我的。”
我不解其意,却见她缓缓回过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那双眸底泛着一丝丝冰冷彻骨的疼痛,伪装在傲然的笑意下:“诩儿,你可听说过换皮?”
我猛然一颤,浑身发冷,紧紧地凝视着她。
大概是我的眸子太过悲伤,她低声笑了起来:“不要用这样同情的目光看我,我已经错过了需要同情的时候了。”
她琥珀色的眸子笼罩着薄薄的一层水雾,她虽是语气清淡,我却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悲凉之意。
我能想象,在那个换皮的日子里,她是怎么痛得撕心裂肺,而身为暗卫的她,没有资格,去获取别人一丝一毫的同情。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她,纵使隔着厚厚的布,我依旧能感受到她手的轻微颤栗。
“疏影。”我念着她的名字,静静地凝视着她,她回眸望着我,琥珀色的眼眸如清冷的冰泉,薄薄的冰层覆盖住,她所有的脆弱。
“我并非同情你,我是怜惜你,怜惜你将所有的信任都交托给别人。”
她的嘴角缓缓勾勒出一丝自嘲的笑意,轻笑一声,声音沙哑:“是呀,我的信任,全都给了一个人。”
“你可愿意信我,不是因为小殿下的命令,而纯粹地相信我?”
她的睫毛轻颤,似笑非笑:“你果然……知道。”
“是。”我依旧凝视着她,微微地笑着。
她半敛眸子,淡淡道:“诩儿,你不信爱情。”
我的睫毛轻轻一颤,我抬起眸子,似笑非笑:“是的,我不信。”
“从你第一天出现在他的身边起,我就开始关注你了。”她说着,一边轻笑了一声,“我竟然,摆脱不掉杀手最大的忌讳,儿女情长。”她继续说道,“所以,我见到了公子。”
她口中的“公子”,让我在一瞬间,就想起了一个早就淡忘多日的人——墨痕。
我心微微有些下沉,有莫名的情绪撕扯着我,但我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等待她开口说下去:“你明明可以利用这样的一个人,为你查出一切,总好过你一个人深入后宫。”
我抬起眼,看向了夜空,寂寞的孤星在月光的衬托下黯淡无光,薄薄的一层光晕围绕在月亮身旁,模糊了它的面容。
“是。”我再一次,微微笑着回答。
“你不信他,就像你不信小殿下,你信的,只有自己。”她清冷如泉的声音,轻易地点出了我的心情。
我含笑地凝视着她,微微笑道:“疏影,你说的,正是我想的。”
她的眼底,有着莫名的悲伤:“曾经有个人跟我说过,哀莫大于心死,我当时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说,这样的人最为可悲,他们永远体会不到期许带来的快乐,但是,这样的人又最为幸福,因为,他们永远不用担心受伤。”
我垂下眼眸,嘴角缓缓勾勒出清浅的笑容:“告诉你的这个人,她必定经历了很多。”
疏影却是一直看着我,她的目光似乎要看到我的心底深处:“那诩儿,你告诉我,你究竟经历了什么,让你这么早就看透红尘?”
她的问题,让我的手猛然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我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躲不过,她澄清如水的眸子,我只能勉力地勾勒出一丝笑意,手指略微有些冰冷,呢喃般地说道:“我……不知道啊。”
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是不解,又带了些疑惑。
我只觉得脸上冰冷,手指冰冷,浑身的血液像是凝聚在同一处,提醒着我“不要记起”。
可是,究竟是记起什么?
我什么都不记得。
我的哀莫大于心死是为谁。
我步履薄冰小心翼翼是为谁。
她低声说道:“可是公子待你,确实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我好像又看到了倾颜公主站立在墨痕的身侧,墨痕一身白衣华服,手执羽扇,对她说着什么,她一边应着,眸子却四处游离,直到最后,墨痕又好气又好笑地抬起手,用着扇柄轻敲了她的额头。她讶异地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至此,他们的眼中,再无其他,只余彼此。
我的胸口憋闷,几乎难以呼吸。
我仿佛看到了倾颜公主,半阂着眼,斜倚在树上,像是叹息般地说道:“阿玄,你会输的。”
她眉眼如画,妆容精致,笑意款款,说不出的优雅。
她绝美的容颜笼罩在温暖而明媚的阳光中,却有一层悲哀的光波在她的周身流转。
忽而,眼前的场景变幻,款款地站立着那个白衣女子,在夜色中静立,纤细莹白的手指上,一抹鲜血红得瑰丽妖娆,她静静地凝视着,流光溢彩的一双美眸,流动着清浅的光波,有莫名的悲伤。
她忽而抬起眸子,柔声笑道:“你来了。”
我浑身一震,不知不觉间,我和疏影竟然来到了桃花林。
疏影见我脸色不佳,问道:“诩儿,你怎么了?”
方才,我循着倾颜公主视线望去,见到的,就是一身紫衣的庄凝卿。
疏影站立在桃花树下,翩飞的衣角与纷飞的桃花交相辉映,她神色清冷,似悲非悲,竟然与庄凝卿没有丝毫的不同!
我只觉得冥冥之中,踏入的,是无尽的轮回。
我手指冰冷,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疏影,缓缓地念道:”疏影。“
她微挑眉,似乎在不解我对她忽然的呼唤。
我微微一笑,说道:”你可信,过一会儿,皇上会过来?“
这不过是一个赌,赌这一切不过是个错觉。
疏影愣愣地望了我许久,忽而笑了起来:“诩儿,你是想逗我开心吗?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夜深露重的,我倒宁愿回去躺着。”
她正说着,忽的人声嘈杂,有尖锐的声音刺破了夜空:“皇上,夜深了。”
“朕知道,你待在这里,不准进去。”徐洛飒淡淡地说着,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着,大步往桃花林迈来。
疏影与我面面相觑,她有一丝的慌乱,而我的心,则是一点一点地下沉,沉到深处头脑反而越发清晰。
我握紧了她的手,轻声说道;“你不是庄凝卿,是姜疏影。”
寥寥数字,我知道她懂我的意思。
果然,她的面色微冷傲然,淡淡地扫了我一眼。
我微微施礼,脆声笑道:“既然小主坚持,诩儿就先告退了。”
说罢,我转身要走,忽而看到了一双绣着金色鹰的玄色鞋,面上露出一丝惊讶,缓缓抬起头,对上了皇帝幽深的眸子。
“呀,皇上。”我惊叫出口,继而盈盈笑道,“皇上和小主都好兴致,喜欢夜半赏花。”
疏影眉头微皱,傲然转身:“我不喜赏花……”话说到一半,像是才注意到了我面前的皇帝,讶异的神情一纵即逝,她眸光微深,贝齿轻咬下唇,神情桀骜不驯,傲然施礼:“疏影见过皇上。”
我笑盈盈地插嘴:“小主又忘记了,是臣妾。”
疏影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说道:“你知道得倒是多。”
我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看向了皇帝,他的目光却是牢牢地锁住疏影的面容。
意识到我的目光,他声音冷漠威严:“诩儿姑娘,这里是宫内不比宫外,就算你是夜溟的人,在宫内也不可以肆意妄为。”
薄薄的讶异染上我的眉梢,我想说什么,又不再开口,只是微微有些不满地鼓起了脸,说道:“诩儿知道了,诩儿先告退了。”
他只是淡淡地点头示意。
在我离他们越来越远时,我听到了皇帝语意微冷的问话:“你怎么进入桃花林的?”
我的脚步微顿,身形微颤。我竟然忘了,这桃花林有布阵法。
我的睫毛轻轻颤动,下意识地看向了这偌大的一个桃花林。
这桃花林开得极盛极美,落英缤纷,翩飞的瓣宇镀上了薄薄的一层月光银色的光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绝丽的弧度。
那稍纵即逝于树后的衣角和墨黑色的长发,让我的心猛然停顿了一下。
我无意识间,脚已经向那个方向迈去。
而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心底的声音催促着我快点追上去,又有悠长的叹息声从心底溢出来,无言的悲伤,让我几近窒息。
在夜色朦胧中,我只瞧见那绝色的白衣女子,那纷飞的瓣宇中,停住了款款而来的脚步。
“公子留步。”她轻柔的呼唤,唤住了他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