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了这碗孟婆汤

第一百九十七章 希望之光

涛涛子抱住布帛时才发现,用来卷布料的木芯,是一具棺椁。

——他的内心像是受了千刀万剐,揭开小棺,去直面血淋淋的真相。

棺材里,有一具瘦弱干枯得不像样子的尸身。

尸体身上裹着黄母的衣袍,有银器和珠宝陪葬,彰显着棺主家的荣华富贵。

听见宾客间的孟老爷的哭喊声,孟家儿女和护院齐齐赶到了大门前。

“放开老爷!你们好大的狗胆!”

“爷爷...爷爷你为什么不还手!打坏蛋啊爷爷!”

“是天枢的大人嘛?为什么要拿老爷啊?他做错了什么!”

“住手……不,求求你们了,饶了我爹吧!”

白红涛想骂几句,当梦想成真的一刻。

——却骂不出口了。

北大港的码头边。

三个老男人拄着护栏。

叶北,如一,白红涛。

他们分别二十五岁,三十一岁,三十六岁。

——分开了三个时代。

说来也巧,要将他们细分开来,便是儒、释、道三家。

关于孟家的杀人案,已经尘埃落定。

孟宗竹作为恶首,犯下弑亲杀女的罪行,已经伏法。

这本是一桩普普通通的刑事案件,其中又纠缠了三千多位普通居民的生计来源。

没有黄母神的庇佑,他们能干什么呢?

他们会去哪儿?

面对下个新时代的洪流时——又有几根【神明的稻草】可以抓来救命呢?

“抽烟嘛?”

白红涛还是那个狼狈难堪的涛涛子,

他从来不是什么潇洒倜傥的白玉堂。

嬉皮笑脸也骨瘦如柴,像是幼时营养不良的病症得不到缓解,落下的病根。

递去一根大前门。

叶北说:“戒很久了。”

“没问你,你个小贱人。”红涛骂了一句:“问的是他。”

如一禅师默默接走了香烟,用他山西太原的火焰刀,打上火。

“我就在想,自从练了这身腱子肉,咋就什么事儿都办不好呐!”

他拍着大光头,虽说这五大三粗的脖子臂膀,添了几分阳刚,可依然盖不住禅师娥眉柳叶眼的女相——长相都是天生的,改不了。

儒家的叶北安慰道:“你要看开点儿,都说群里总得有个丢人丢到要退群的菜逼,好给大家加油打气,这就是你的生存价值了嘛。”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嘛!

道家的红涛安慰道:“不能重来了,有委屈憋着,不要妨碍道爷我成仙的心态。”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嘛?

如一禅师倒也看得开,离这俩缺德货色远了些,偷偷躲在一旁抽烟抹泪。

等清心寡欲的出家人离远了。

叶先生轻轻拍着白先生的肩,将这佝头颓废胶东汉子揽在肩旁。

他再一次正儿八经地问及涛涛子的伤心事。

“涛涛子,冥婚,还结不结了。”

堤坝旁的泥坪子里,穷奇坐在小秋千上,抱着怀里的耗子,盯着远方的太阳。

北方的寒风也挡不住它的热度。

涛涛子说:“不对付。”

“哪儿不对付了?”

“阴阳两隔,哪儿能对付。”

叶北:“如果我能把她留下来呢?黄母神衣只是一纸脆弱的契约,如果红鸾的人有合适的触媒,你可以让阿柯姑娘留在你身边……只是,没有人身。”

揭开铁葫芦的盖,白红涛一口烈酒把自己灌得晕晕乎乎。

“不要了,不必了,不想了。”

白玉堂等不到故事里的大团圆结局。

“茶茶子呀。”

一米九的高个儿,搭上了后辈的臂膀,俩爷们儿勾肩搭背,望着滚烫的朝阳。

“随它去吧,我们都只活一次。”

南柯的棺椁得到了妥善的处置,已经送往天枢。

叶北与孟南柯素未平生,也不晓得这位“受害人”的想法,只是从涛涛子身上,嗅到的怅然若失与耿耿于怀,都像是一杯苦涩的糠酒,难以入喉。

“她只是你的梦。”叶先生敲着重点:“我听不见她,也难见她的面,更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故事……只是,我这个做媒的劝和不劝分,你问过她的意思了?”

“问过了。”涛涛子又是一口酒灌下去,可脸上的红霞却越来越少。

叶北仔细嗅去,铁葫芦里哪里是酒,分明是茶。

“怎么说的?”

涛涛子装着半醉不醉的模样,言语却异常清晰。

“她说,你我本来是英雄,一生只需哭一次,何必儿女情长,不要做奴隶。”

叶北的脑袋里炸开一道惊雷。

照这个说法,在面对父亲的屠刀时,南柯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她和胶东藕霸一样。

哪吒只哭过一次。

——在陈塘关前,为了苍生百姓而哭,为了削骨还父削肉还母而哭。

“你这姑娘还真算个哪吒呀。”叶北叹道:“牛逼。”

涛涛子不屑:“我看上的娘们儿,性子当然烈。”

如一禅师的烟抽完了,又凑了回来。

三人再聚首时,开始保持死一样的沉默,心头不约而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所谓【人间正道】。

——还要坚持下去吗?

年纪最小的叶北,也早就过了热血上头的青春岁月。

三千多个日日夜夜里,除灵师的工作几乎成了像是呼吸那样的本能。

无数个生死瞬间,生者与死者的大悲大喜大彻大悟之事,让叶先生锻炼出了一条条堪比钢铁的坚韧神经。

他不怕鬼,也不怕妖怪。

——最害怕的事情,是自己逐渐变得麻木。

就像今天,曾经他引以为豪的【共情】,却只能依靠穷奇的嗅觉,来嗅见涛涛子身上传来的强烈感情一样。

通情达意的能力随着年龄和见闻的增长,在迅速消退。

孟宗竹说得一点不错。

人生是一次从热血到冷血的旅行。

从蛮横无理的小孩子,活成蛮横无理的糟老头。

当哪吒变成通天太师,变成中坛元帅,变成藕木化身莲花上座的仙兵神将时——也丧失了流泪的资格。

叶北转而看向身侧两位先行者。

白先生的事迹就不必再谈了,从身手来看,他定然是整个北方灵事的守护神,如此好汉,当年之勇也只剩下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诨号。

再看如一禅师。

其人莽撞妄为蹩脚拼命的工作作风,又为那年轻时俏和尚那身招蜂引蝶的俊美皮囊装了一副肌肉装甲。变得不近人情,恪守本心而不近美色。

天知道他们付出了什么,又收获了什么。

还有一个月,二零一九年就来了。

在三个普普通通会为俗事而困的盖世英雄面前,突然多了岁月这头可怕的妖魔。

“零零后都成年了呀。”叶北突然有的没的来了一句感叹。

如一禅师接道:“不知道他们念不念经。”

“别来妨碍我成仙就好。”涛涛子笑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动情的成本太高,不如活得像动物,等着屠夫提刀来,尥蹶子往地上一躺,引颈就戮,说的不就是人吗?有人是屠夫,有人是畜牲。”

叶北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要小孩子和你学佛,那也太对不起这千变万化的花花世界了,开什么玩笑呐?我家猫主子会打游戏,我都学不会了……也许只要几年,不,只需要几个月,我们就再也认不清这个世界啦。”

如一禅师畅怀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只认得红粉,不认得骷髅。”

叶北想翻开日记。

看看之前自己所写所记。

——它来的那么快,来的那么剧烈。

要他立马回头翻一翻自己曾经写下的东西,要证一证初心。

手往腰间探去,却发现包袱早就背在了穷奇身上,既济灵衣的后腰空荡荡的,有种无从说起的愕然。

叶北问:“会认输吗?”

如一双手合十:“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如一如终,如我如来。”

白红涛收了宝葫芦,连再见都没说。

“道可,道非,恒道。”

两位同僚匆匆离场,颇有一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感觉。

空气中弥留着如梦似幻的虚影。

白红涛以银丹剑气化雾为形,给叶北留下了礼物——是他毕生所学,子鼠通天十七剑。

叶北手眼并用,喊来穷奇,拿上笔记本将这些武学画在了小本子上。

他想起伟人曾经说过的话,也想要常记于心。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穷奇一路小跑,跟上了奴才。

“嘿嘿,你终于有点儿自知之明了?”

叶北潇洒得像个仙人,挥挥手,将猫儿搂进怀里,眼神犀利,早已看开。

“你不觉春夏秋冬,我不知天高地厚。放心吧。主子,我这把剑,身上的锈,都会一一磨开。”

带上行囊和猫主子,踏上新的旅途吧。

下一站,是天枢总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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