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之情之欲有千般万化,有些单纯止乎于情,亦有纯粹关乎于欲。
因爱情催使人对生活充满斗志, 更激发了骨髓深处对于权力的渴望, 只因想要能给她更好。那段时间的楚邹很是刻苦和努力, 每天天刚朦朦亮就一路从西北角绕出内右门外去等早朝。
卯时日始破晓, 奉天殿前按例要升朝, 朝臣们总是在寅时天不亮就得动身进宫。守在午门前的金吾卫每天都两眼巴拉地看着, 看谁最早谁最晚谁脸上不痛快皆默默收在心里,回头总有司礼监相干的人会去打听, 然后最终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但无论那些天谁最先到, 总能看到废太子爷一道清颀的身影, 挺拔地立在奉天殿的汉白玉台阶下。昏幽的黎明里弥漫着初秋的湿凉,他的肩头上挂着雾气,脸上却写着坚毅, 往来风雨无阻。总是第一个到, 亦最迟一个离开,继而又移驾到皇帝的养心殿,笔管条直地站在那珐琅的仙鹤腿香炉旁,听那些阁老与大臣们议政,亲自帮皇帝研磨墨水。那阵子的宫人们,经常会看到皇帝高高端坐于御辇,十八岁的四皇子扶着他的轿沿谦恭地从外朝走回来。
彼时楚邹与小九兄弟二个的关系也日渐亲善,皇帝许是因终被儿子的努力触动,后便拨了几个臣子给楚邹。一个是吏部右侍郎杨俭,一个是方卜廉的门生贾晁平,再一是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严默,都是二十多岁的实干年轻人,无甚么大权力,聚在一起思想却颇多碰撞。因楚邹暂时还未搬出咸安宫,外臣不方便直入内廷,便就在文华门进去的圣济殿里议事。大奕王朝在天钦这年的八月,似乎因着四年后天家父子兄弟的重新和睦,而又呈现出一缕明灿的生机。
那段时间的陆梨,走在宫廷里也像都别样有光彩。她虽被指去楚邹跟前,但名字暂还挂在尚食局的册下,李嬷嬷去找了掌事王思,只说她有慧根,要收她去做徒弟。
天耶,这是个怎样惊人的好消息?
李嬷嬷是谁,那是后宫里从不与人沾亲带故的高贵人,她的手艺是不外传的,连康妃娘娘都宵想无门。陆梨刚进宫就得了她的垂青,那是多少宫女花钱买脸也买不来的体面,让姐妹们不知多少艳羡。
宫中主子和奴才有尊卑,奴才之间亦横着道卑上卑下的坎儿。她时而走在宫墙根下,那些路过的小太监和小宫女便会对着她欠欠身子,以示对她的巴结。
丙申日那天她去找过讨梅和春绿。寿昌王府后院子里的秋海棠今岁开得明媚,王妃方僷遣人采了不少送进宫来给李嬷嬷。晓得她两个爱吃果儿糕儿的,陆梨就做了两盒子的莲蓉海棠酥,橙粉玲珑的给她们送去。
是在东筒子长街上遇到的她们两个,春绿正巧要去锦秀宫里,而讨梅也要去景仁宫站差。
自从西六宫孙美人的汤盅里被下毒后,这阵子皇帝都不光顾东六宫。宫里隐隐传开锦秀怀孕的消息,都在等着看她落马的好戏,春绿倒是重情的,依旧还是每日去请安。
讨梅看起来脸蛋瘦了一些,三个手指头上还缠着纱布。听小翠那张大嘴巴八卦说,前儿讨梅在张贵妃的宫里不晓得被谁碰了下,把张贵妃最喜欢的一只猫吃饭的瓷碗子打碎了,张贵妃让她当众蹲下去捡。
蹲,在宫里蹲可是比跪更要损人的,跪说到底是宫廷礼节,蹲那是卑下人才干的勾当。当时恁多的宫女奴才都在跟前看着,不晓得讨梅是怎样的忍了下来。陆梨猜着必是因为她之前巴结过锦秀,以张贵妃一贯心狭的做派,到底也是存心要辱没她、给她个下马威。事后春绿劝过讨梅好几次,但讨梅也一定还要去,用讨梅自己的话说:“走都走到这一步了,这阵子吃了恁多的委屈不能白吃,再忍忍她就肯赏脸收下我了。”因此依旧每日挂着伤去张贵妃跟前戳脚子站班。
但这话讨梅是不对陆梨说的。陆梨把食盒子递给她们,因为晓得她的心高气傲,脸上便也假装不知道那档子事。
姐妹进宫来身份就变了,这宫廷里的气味儿沉淀了近二百年,谁人一进宫门,那尊卑阴狭荣华羡妒便入了你心骨。
讨梅凝着楚邹给陆梨新裁的烟色斜襟衫儿莲紫百褶裙,她的脸上身上都好像写着那位皇子爷宠她的痕迹。讨梅就不要,只淡淡含笑地说:“这寿昌王府送进来的好东西,又是李嬷嬷那种贵人赏下的,我们小主的身份配不上用,还是陆梨你留着吧。”说着就凝眉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欠了欠肩膀从她的身旁走过去。
小主配不上用,陆梨一个废太子的侍女就配得用了?
那胭脂香粉拂过陆梨白皙的脸颊,陆梨便有些空怅不知语。
春绿最是晓得讨梅心性的,进宫前一车篷就属她身家最高,眼见着进宫后别人没怎样,她倒是把什么谦卑隐忍辱没的都尝遍了,那滋味定然是难受。但讨梅与春绿是一个院子,这宫里女人若久久不能得宠,日子就越来越难过了,以后出来进去的都需要有个照应,春绿是不可能舍了讨梅近陆梨的。
春绿便对陆梨道:“陆梨,当初进宫时候说好的,姐妹三个一块儿往上爬,谁都不许把谁甩下。眼瞅着你就要步步高升了,我和讨梅却还在原地踏步,给你拖后腿了。进宫前那壶水洗脸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这里姐儿俩就祝你好运了。”
说着隐下酸楚,扯嘴角笑一笑,紧忙追着讨梅去了。
她说“这里姐儿俩”,一个“姐儿俩”就分明是已把陆梨排开在外了。
那樱草色衫裙在长条宫巷下飘飘渐远,陆梨想起西二长街上三个人在夕阳下的手拉手,才不到半年呢。一时绝美的眼眸里不禁有些惘惘然。
傍晚清风阴凉,在东筒子尽头贯不穿。风卷着她扑簌的裙摆,把少女莞尔的身段勾出一抹动人的痕迹。人乍从苍震门里跨出来,还以为是那闱院里死去的高丽幽魂显了形,差点儿没生生吓一跳。
锦秀一连两晚没阖眼,天亮便托袁明袁白两双胞胎太监去请了戚世忠。叫了几回,隔日清早的承乾宫里戚世忠才慢悠悠出现。给锦秀带了个拳头大的玉貔貅,貔貅可是聚财的上古神灵,除却皇家之外是不许民间收藏的,为的是怕钱财外流。
锦秀笑笑说:“大奕王朝对于貔貅有明令禁制,眼下国库吃紧,公公倒是越来越阔绰了,就不怕风声传出去,都道这钱财进了公公的私囊。”
她近日宫中萧条,连一贯过来请安巴结的妃嫔们也寥寥了影子。却倒是一贯妆容精致着,对着戚世忠也兀自端着姿态不亢不卑。
戚世忠斜眼睨着,是知道这个女人的阴与狠毒的。废太子若不是心性足够坚韧,又或是存了心的自暴自弃,只怕这些年早被她以各种名头折磨得不是疯了就是自残自杀了。但眼下楚邹忽然神智清振起来,行举亦变得内敛深沉与谦逊,叫人看不懂,今朝去江南更料不穿他预备要如何,因此锦秀这颗棋子不到真废时还是可利用的。
戚世忠便吊着阉人嗓子道:“凡事都看两面,有些人天地无私玉万家,有些人只吃不出方成神,成了神便可天不怕地不怕。咱家在这宫里风里雨里数十载,吃是吃了,可也不是白吃的。这就好比貔貅,只进不出才尊神,若是又吃又出,那就只是废玉凡人一块,推推也就碎了,道理娘娘应该懂。眼下江南织造风声正紧,废太子九月预备南下,咱家正愁着他跟前没人没底儿,娘娘这当口急着找咱家来何事?”
锦秀自然听出来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莫不是暗示她肚子里只能进不能出么?确然她生了便失了宠,沦为废玉凡人一块,帮不了他戚世忠,说不定还能被他倒打一耙。但这种受制于人的压迫感她也受够了。
锦秀便勾唇道:“公公先别急着给本宫下定论,本宫今次请公公来,是想叫你帮着查一个丫头。当然,至于公公方才说的,本宫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人么,想想都知道,自古无利不往来……”
她说着话,脸上柔和地笑着。那垂在袖中的手抚上微隆的少腹,暗暗地往里紧了紧,在触到那块小小的温暖时,顷刻却又漫过无数的痛苦与狰狞。
——这皇城四方荣华都无缘与你的小骨头。便当真舍弃了它,她亦要付出同等的、足够的代价来为它买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