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楚湘是在坤宁宫出的嫁。
三月初三那日,尚仪、尚食、尚服三局的女官都聚在这里。衣裳、首饰、巾栉、膏沐、宝玺……满目的红妆红奁将坤宁宫的正殿堆砌,宫女女官们围在楚湘的身前身后,太监们也穿着喜庆的橘色、森青色曳撒,按着品阶侍立在两旁。丝竹声伴奏,一切热闹融融。
胭脂水粉儿用的是孙皇后年前调制的,都是寻常宫嫔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十五岁的楚湘坐在梳妆镜前,梳一垅精巧简致的抛家髻,髻顶上嵌一朵金灿灿红宝石蝴蝶。把女儿家的垂发头一回绾起来,脸还是稚嫩的,姿态却显得羞娇而端沉了。胭脂腮红在两颊打,天不亮就开始忙碌。
五岁的小麟子站在妆台旁看,看柿子爷姐姐怎样把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涂成这个样子,花样花样的,她就看得一目不错。
桂盛逮着机会就偷喝她:“去,搁后面呆着。一个太监,杵这里看女人化妆。”
她怕桂盛,桂盛也嫉恨她,这好像成了一个定律,双向寻不到由头。小麟子只得往后挪了挪。宫女太监来往走动,把她的视线遮来挡去,她盯着姑姑手上胭脂在长公主眉心一点,忍不住樱红小唇也跟着抿了抿。忽而不晓得谁走过来,不慎把她一蹭,啪嗒一声坐在地上去了。太渺小,杵在人群中可没谁注意得到。
李嬷嬷瞅着时辰差不多了,招手唤她:“小麟子,你随我去后头。”
小麟子侧目看见,就爬起来跟着过去了。
从后门台阶往下,这里会比前殿安静许多。李嬷嬷个儿高,走得快,回头催促小麟子。小麟子摔得还在发麻,闻言扯开腿儿小跑跟上,圆丢丢的屁股一歪一歪。
很多东西对于老成眼尖的人是不容易瞒住的。只是不能确定。
李嬷嬷便回头牵住她:“就那么喜欢看女儿家上妆?要么就是错投了男儿身,这太监命亏了你的桃花心,总之是轮不到你沾花。”
小麟子听不懂,她甚少与人交流,除了御膳房里几个大喇喇的太监。世事就如那一盒子一盒子花样百出的胭脂膏粉,脂粉轻飞间繁繁绰绰,一样也让她看不懂。
李嬷嬷牵着她的手,四五岁的模样儿,骨头是女孩子那种纤嫩的。李嬷嬷在手上捏了捏,感觉是很舒服的。
她从十几岁上开始照顾襁褓中的孙皇后,二十几岁上开始照顾孙皇后生下的子女,那种感觉虽然是爱的,但是脱不开主子与奴才的关系。没有过这样真实而平等、爱柔地牵住一个小娃娃的感觉。她在宫中脾气虽耐烦,然而亦甚少表露情绪,经年都是一张板肃的脸。对着小麟子却是难得缓和的,问她:“你从哪儿来啊?”
小麟子跟在边上亦步亦趋:“奴才打天上来。”这是老太监自小和她说的。
李嬷嬷就笑:“哟,天上的神仙被贬下凡做太监了,看来嬷嬷还得敬畏你三分哩。”
小麟子鼓着腮子不说话,森绿色小曳撒在风中一扑簌一扑簌的。
正说着,就走到地方了。是露台下偏殿旁一个很小的屋子,走进去锅碗明净、陈设简精。和御膳茶房的大刀阔斧、风生水起决然不同,这个专属坤宁宫的小灶上,一切都显得细腻、安静和雅。
李嬷嬷在灶上调理汤羹,她先在柳茶色的褙子外罩了一层围面,然后用小银勺子在这个瓷罐里舀出一点儿黄糖,那个瓶子里倒出几滴芙蓉蜜,玉白的搅棍贴着碗沿发出叮铃叮铃,催魂儿似的,小麟子两眼睛便也跟着乌溜乌溜。她眼里的坤宁宫到处充满着神秘和精妙。
李嬷嬷见她看得专注,便问她:“盯得这样仔细,可是想学你嬷嬷的手艺?”
“想。”小麟子崇拜地点头。
李嬷嬷半真半假地调侃她:“那得看你忠不忠了。叫一声‘阿嬷’来听听?”
“阿嬷。”小麟子跑过来,垫着脚丫子攀上她灶头。
李嬷嬷手上动作顿了顿,少顷,又指着桌上一盏三层抹茶奶冻,笑道:“去吃吧,吃完了把边上这碗给长公主端去,自己看着还缺点儿啥,给添上。”
那奶冻清香嫩滑,散发着茶末的淡淡甘涩,小麟子头一回吃,吃得小心翼翼。在这个小厨房里,她总能吃到一点点从前没有见过的好食儿。但每次都只有一点点,时常还品不过味儿它就没了。不像御膳茶房,所有的都是大高屉子拢的,想吃多少也没有人拘她。
吃完了便去端长公主的那碗红枣桂圆莲子八宝糖水,见少了点鲜色调剂,便又舀了一勺子桂花酿进去,李嬷嬷也不管她。
……
“给。”楚湘正在涂唇,便见妆台上推过来一盏甜汤。
小太监推过来了也不走,立在自个身旁打量。
楚湘觉得好玩,便用手指沾一抹红往小麟子嘴上一涂。顿时小麟子樱桃小口儿朱艳艳的,太监帽耳朵下小脸蛋粉嘟嘟,看着像个女孩儿。
宫女们忍不住笑:“嗤嗤,赶明儿把她换身衣裳,藏去咱们司仪局充宫女吧。”
小麟子被围观得像一只猴儿,窘窘的很不自在,用袖子擦嘴儿。
袖边染了红可不像样,大公主唬她:“不许擦,擦掉还给你画脸。”
她便愣在那里,黏黏地有些不舒服。
王府里的世子被接进宫来添热闹,虽说隆丰皇帝和当今的天钦皇帝都多疑,不放王爷们的权,但是这些王爷过得却是好的,府上正妃侧妃妾室们孩子没少生。这会儿三三两两的来了,是二皇子的那一拨。
普通皇子与世子都着青衣礼袍,所不同的是两袖上的火与华虫各少了一个。十二岁的楚邝在里头是一目了然的,已经显出肩宽腿长的英武雏形。惯是冷鸷的颜相,一袭亮青色绸摆翩翩,进到殿门外,抬眼就看到小麟子唇瓣红红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