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邹便在宣纸上写了个大大的“麟”字,让她趴地上去描,省得再一刀子一刀子切得他晃眼。
她竟是用左手去拿笔,叫换到右手,木在那儿下不去了,笔尖子都不知道往哪儿搁。反正他对她的这些表现已经有了很强大的接受力,她怎样突然蹦出个什么,他也不觉得有多么稀奇,就由着她去。
“左……”
“右……”小麟子团着腿儿,安安静静趴坐在地上描。描了半天楚邹提起来一看,除了最上面那个宫墙一样的“广”字尚能看得出一点雏形,其余的都是花。扭扭缠缠的花,弯弯绕绕,米字就像花蕊。
问写的是什么?
答不出来。说御花园儿。
楚邹好气无奈:“这是你名字。苦眼瓜子老太监给你起的名字太难写了,等将来你主子爷风光了,再给你起个好名字。前提是你要对你主子忠心。”
她顿时诚惶诚恐,把那团御花园自此奉若神明,晾干了贴胸口藏回她的破院子。
光阴慢慢,一日一日悠长,少年长得飞快,熬到傍晚时总是容易犯饥饿的。她切蜈蚣切上瘾了,不让切蜈蚣,就改成了切蛇。那一截一截断得一跳一跳,总让楚邹想起春花门内看到的小顺子,楚邹就隐隐的反胃。
紫檀木双龙纹翘头案旁,是一张镂雕云海的四角架子床。躺上去阴阴凉的,带着一股奢贵的靡靡之气,从前也不晓得多少个帝王在这里躺过,然后又化作了这座紫禁城里的一缕空魂。
他累了饿了就躺在上面打盹儿,短暂地睡上一觉就可以回宫了。那时他的父皇应该还在养心殿,他可以假装在露台上玩儿,然后得空与母后说几句话。距离总是不经意间把人心拉远,然后连张张嘴都觉得有些生涩。
奴才们都是看皇帝脸色办事,那新铺的锦褥带着他熟悉的喜欢的淡淡沉香,人躺上去就觉得身轻了灵魂在飘。楚邹叫小麟子不厌其烦地用手心抹自己的脸,就像那天在雪地里她用雪把他胡乱地拂来拂去。是香的,是绵的,时而有点膈着疼,他就享受这种折磨与被折磨的过程,靡靡惘惘沉浸其中。
沙漏轻轻细响,楚邹含糊不清地问:“蠢尿炕子,你下面也是那样?”
小麟子回答:“三岁的时候被吴爷爷剪掉了。”
她说三岁这两个字听起来像很吃力,像在说“三帅”,脸上是不动声色的诚恳。
哼,那群太监就没有不阴毒。
楚邹探手去床沿,往她的小袍下掏。她不说话,把两腿并得紧紧的。他探了探,探不进去,也就懒得去摸了。说:“这么小,将来若是再长出来,可别学小顺子。”
“嗯。”小麟子点点头。其实她自己也很害怕,那天她跟在柿子爷身边偷瞄了一眼,立刻就缩回头了。发现小顺子的和自己不一样,她尿尿的时候特意勾着头往下看,勾得尿都淋歪了,也没有看见那两片黏皮儿和凸嘴。她现在时常很惶恐自己长出来,小顺子后来在白虎殿前的一个空院里趟了二回刀,那杀猪样的惨嚎响破紫禁城的上空,太监特有的吊尖儿嗓门唱出了深宫的凄凉。她怕死。
楚邹掏不尽兴就困了,模糊地说:“你主子爷也是个叛徒,为了争太子之位,背叛了自己的母后……小五弟从生下来就没有停过哭,我后来再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只记得他哇哇的,哑哑的,像很没有力气。他没有抱过他,死的时候是在母后的怀里,半夜凉掉了手脚,天亮的时候被李嬷嬷从母后的怀里抱走了,母后就傻了。我知道她恨他,可我却和他亲近了……我希望他们能好,大皇姐出嫁不被人欺负。但宫里那些奴才,他们在背地里一定也如二哥一样看我……你必然也是一样,不会对我忠心。但你没得选择,在我父皇的宫里,我将是最得荣宠的太子,你伺候了本皇子,将来做牛做马也只能事我一个主子。”
后面的话又变绝了,俊秀的脸容上几许冷芒几许孤寡。
小麟子听得好复杂,楚邹眼睛闭着,长而密的睫毛随着声音轻动,唇如薄玉,颜如舜华。
小麟子是满满心疼他的,她就很轻很轻地抹他的鼻子和脸,稚声说:“奴才会忠于柿子爷主子。”
那不掩爱怜的声音,楚邹视她假戏真做,心魂却沉了,呢喃道:“脚冷了。”
小麟子便去抱住他的脚,他的脚骨清而长,袜子洁白干净,玄色绸裤上带着一股好闻的味道。她很柔软地贴着他的腿面。他睡着睡着总是容易心口忽然一惊,习惯性伸手摸了下她的袍角,碰到一方圆丢丢的软屁股,晓得身边有人,后来就安然去往深梦。
小麟子也很困,先还抱着抚着,连打几个哈欠,不多久就也捧着他的脚睡过去了。
……
没告诉过她自己是丫头身,她自己也把自个当小太监,骨子里却掩不住女孩儿气,看不得她的爷受苦,心疼她的爷忧思。老太监陆安海是管不住了。
腊月一到,局势便渐渐紧促。腊八那天晚上戚世忠低调地把吴全有找了去。
吴全有回了房,第二天清晨就给了陆安海一个纸包。屋檐滴水下清悄悄无人,陆安海不肯接,耷拉着他的千年苦瓜脸:“不能吧,这当口,要杀头哩。不干。”
老东西,你干的杀头事还少么?
吴全有冷眼瞪他:“你不干,自有人干,要你命是早晚。”说死不了,那位还没这么狠,就是多拉几回肚子,出不了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