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如此局面,阿史那元镇不敢掉以轻心,只因从头到尾,权策的大军,都没有任何动静,令他时时提着心思,反倒放缓了攻击节奏。
当此之时,权策又来了一封邀约,这回不是会谈,而是一份夜宴邀请,阿史那元镇欣然赴约,他正抓心挠肺,猜不透权策的心思,吃顿饭打探一番,却是正好。
同样的半山亭,还是同样一批人,宴席之上,酒香飘摇,歌舞翻飞,权策忝为东道,殷勤劝酒,任阿史那元镇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却是丝毫话风都不露。
酒过三巡,宴席已残。
席间众人无论真假,都已尽兴。
权策长长一叹,众人心知要进入正题,齐齐放下酒杯碗筷,盯着他看,“我早已说过,新城不吉利,却无人相信,奈何”
阿史那元镇嘴角噙着冷笑,云曦公主默默看着他,两人都是神情紧绷。
权策起身,负手走到半山亭的美人靠边上站定。
马蹄声哒哒,一个骑士飞快奔来,渐渐靠近亭子,被四周的火把映出了面庞,焰火军副尉薛崇胤。
室韦酋长合布勒眯了眯眼睛,他早就好奇问过,这位权郎君的表弟,有段日子没见了。
却是如此,薛崇胤在孙万荣收敛四周青壮的时候,便在伏铁石手下的契丹独活部人的掩护下,混入了新城。
阿史那元镇猛地站起身,也走了过来,带动着众人一同动作,好在这亭子很大,足够这许多要人朝向一面,而不拥挤。
“权郎君,一切已就绪”当着外人,薛崇胤规规矩矩,下马躬身,在亭子下扬声禀报。
权策顿了顿,深深看了云曦公主一眼,张口吐出两个字,“传令”
薛崇胤一摆手,身后焰火军从人张弓搭箭,向着夜空射出一枚火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声。
“郎君”云曦公主终于唤了出来,却是迟了。
远处遥遥在望的新城,因入夜之故,契丹和突厥两方都已止戈休战,警惕的岗哨之后,是疲惫休眠的千军万马。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声由近及远,四面爆发,将无数将士的残肢断臂抛上半空中,无数砖瓦带着火光四处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
爆炸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整个新城,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连同数以万计的生命,一同消失,只剩下残垣断壁和残破的尸身,印证着他们的存在。
席间众人仓皇目睹着这一幕,惊怖不已,有的脸色惨白,有的觳觫颤抖,阿史那元镇目瞪口呆,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云曦公主呆呆望着权策,整个人像是失了魂魄。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无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权策轻声吟咏,微阖双目,半仰着头,寒风凛凛如刀,吹动衣袂乱飞,在他身上,刀兵水火之残酷,诗词风雅之悲悯,奇异地融于一身。
“噗通”一声,竟是大祚厉拽着儿子大祚荣跪倒在地上。
权策没有叫起。
众人忘记了时间,有人站着,有人跪着,默默望着新城,火光滔天,凄惨的嚎叫声经久不息。
天上下起了雨,夹杂着雪,云曦公主泪落如雨。
权策走到她身前,伸手为她擦拭眼泪,脸上有歉疚,也有坚决,未曾刀兵相向,他尽了力,做到了给她的承诺,大周必须胜利,必须全取契丹故地,他也做到了给大周的承诺。
泪水越抹越多,云曦公主泪落不停。
她的郎君,未动一兵一卒,埋葬了突厥数万兵马,她为他骄傲。
她的族人,冲锋陷阵数月,未得寸土片石,全军几乎覆灭,她痛心疾首。
身体和心神撕扯成两边,几乎令她难以呼吸。
她终是识得大体的,族人是天定的,郎君是自己选的,为难只是自己,不肯给旁人,脸颊扭曲着怪异的形状,勉力给了权策一个惊心动魄的微笑,祝贺她的大英雄。
这个痛苦而又难看的笑靥,深深触动了权策,他俯下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也流下了点点泪滴。
白山黑水的权贵们,只在旁边默默立着,神色肃穆淡然,似是见证着什么,也似是解脱了什么,大局已定,谁能奈何。
松漠,今夜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