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萝那天早上最终是被莫峰晃醒的。
半睡半醒,忽然之间,对上曾经在无数梦里百转千回的一张脸,莫萝一度以为自己又在做梦里。
“莫峰,你还在呢?以前不都一晃就没了的吗?“她睡意惺忪,问的也惺忪。
莫峰半是心里发涩,半是哭笑不得。无奈之间,莫峰给她套上了外套,赶着她去拿瓶水漱漱口,洗把脸,清醒清醒。
在莫萝稀里糊涂地去漱口洗脸,慢慢变清醒的时候,莫峰在快手快脚地收拾帐篷。
莫萝站在阳台,清醒之际,略略刺眼的晨光,射得她眯起眼睛,一条缝隙里,好像有一座古老的的城堡。
她终于适应了太阳的光,完完全全睁开了眼。
果然是一座城堡。莫萝回头看看快要收拾好的帐篷的莫峰,再转回来看在云端下的城堡,她想,此情此景,真不怪她还以为是在做梦。
很快,莫峰已经拎起卷好的帐篷,走道了她身后。
“这城堡有名字?“莫萝问身后的人,并没有回头。
“阿勒颇卫城。“莫峰回她,但并不打算跟她在这城堡的话题上磨蹭,他接着就说:“你再看两眼就下楼去,我们得赶路了。“
话毕,莫峰就下去了楼。
莫萝听着莫峰得脚步声,看着阿勒颇卫城,思绪似要飘飞,可是她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于是敛了敛神,便也跟着下楼。
只是,莫萝没想到一下楼,自己就迎上了一个黑洞洞单反镜头。
拿单反相机的,是一个眉眼倨傲的少年。
然而她看得出,这位少年明显地不待见自己,一见是她,立马就把镜头转一把,一副“我就是把你当透明“的架势。
只是,他一转,镜头就对上了其中一个在门口围着他们一行人张望的中亚小孩。处在镜头焦点上的小孩,以及他边上的几个小孩,一见黑洞洞的镜头,就“哇哇“地叫着跑远。剩下的孩子似是后知后觉,也“哇哇“叫着,也四处跑散了。
莫峰瞧见动静,朝马侑斥了一眼。
马侑悻悻地放下单反,但还是犟着要分辨:“我也不想吓到这些小屁孩的,如果他们冷静点,真想告诉他们这是镜头,不是枪口。“
莫萝原先看得莫明,现在这么一听,有些明白其中缘故了,大概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这是一个正在打战的国家,这是一个被战争蹂躏过的城市。
昨天夜里,黑暗模糊一切暴力的痕迹。而在莫萝走出大楼时,当即满目苍夷,猝不及防。
破烂空置地房屋,让莫萝觉得这是拆迁工地,只是前方不到三十米,两栋破房子中间,莫萝看见一辆废弃的坦克,埋在瓦砾堆里,隔了好几栋外的房子墙上,还嵌着一枚火箭炮。
这些战争的标志物,让她可见一斑,清醒地知道这里并不是拆迁工地。
莫萝按莫峰的吩咐,先上后面的车。
她坐在里面,侧耳偷听车外马侑和莫峰的争执。
可是,莫峰似乎在防着莫萝偷听,把闹别扭的马侑拽得更远了些,以至于莫萝什么都没听见,最后只看见马侑气急败坏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上前面一辆车。
很快,前面的车开了,莫峰也进了车里,坐在副驾驶座上,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眉头还没来得及松开。
车子在城市里的时候,没开太快,一番方面是怕会有行人突然窜出来,另一方面更怕碾到地雷,江河只敢跟着地上的车辙开。
这让莫萝有大把时间观察这个荒凉残破的城市。
其实破房子,废弃的汽车、公交车,甚至坦克、火箭炮,还有地上的弹坑,莫萝一路看过来已经适应了,只是,每当看见大人慢悠悠在街上荡着,小孩子还能咧开着嘴笑,没方向似的奔跑,莫萝总想在他们看不出悲伤的脸上找出点悲伤的灰调。
处于类似劣势里的人,总有些说不出口的狭隘,想看到同病相怜的人比自己更软弱更糟糕,那样好似就可以有那么一丁点抚慰,就算这很不耻。
这个时候,莫萝的感触和情绪是变化在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的,可惜莫峰在全神贯注地观察路况,他错过了。
车子终于驶出了城市,在过检查站前,莫萝又躲进了暗箱里,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前面那少年坐的越野车了。
车子驶在以灰黄色为主调的路上,窗外的景色是延伸到地平线处的一片平坦的沙土,偶尔有几丛灌木冒出来。
这是可以催眠人的单调,莫罗看着看着就陷入了混沌,再然后,意识越来越浅薄,最后完成挨着窗边睡了过去。
“莫峰,你的朋友,似乎没了以前那股热闹劲。“
为了不让自己注意力在枯燥单一的环境里慢慢被磨掉,江河随便开了个话头。
听到这话,莫峰下意识就回头看莫萝,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回头,接话:“大概心里还在埋怨我抛下她。“
江河曾经每日每夜地暗中保护了这个姑娘三个月,不能说了解,可到底还是算摸清了她的基本情况。
在江河看来,那时候的莫萝是一个率性飞扬的姑娘,她的高兴不高兴,都表现在眼里,她有一个平凡安定的家,家里爸妈人到中年以上,还腻腻歪歪地谈情说爱,姥爷也慈眉善目,她还有一群成天怼天怼地更爱怼她的交心朋友。这样的人心里藏不住事,也没多大的事可藏,一般没有太大的烦恼。
可以说,她活成了莫峰的反面,也活成江河年少时最羡慕嫉妒恨的样子。
只是,现在,江河觉得,她眼神变了,会藏事了。
然而,江河觉得自己到底不如莫峰了解她,所以也就没再深究,默了默又转了话头,打趣说:“马寄现在肯定在美国那边急疯了,回去是不是得跪搓衣板了?“
莫峰笑着接茬:“如果她是一个会罚我跪搓衣板的悍妇,我就不用那么亏心了。“
江河想到马寄温柔娴熟的样子,就忍不住羡慕地怼他:“我看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其他男人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来这么个天外飞仙。“
莫峰笑意更浓了些。
“我听Daisy说,马寄怀孕了,你们打算结婚了?“江河继续问。
提到结婚,莫峰笑意顿了,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她不同意结婚,只想把孩子生下来。“
话到这,江河就知道,他不该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漂泊在这个世界上大半辈子,发现不管什么国度,总有很多人有连自己都不可理喻的坚持。
当年,莫峰不可理喻地要承担起马寄的下半生,是这样。
现在,马寄不可理喻地拒绝和莫峰结婚,也是这样。
江河不经意间,目光瞟了瞟后视镜,发现后面本来睡着的人似乎微睁了眼。半开半闭的眸子里面,他好像看见流动的什么,忽明忽暗的。
他想,或许,当年那个率性张扬的姑娘,现在也在不可理喻地坚持着什么。
呵,年轻人,就折腾吧。他暗暗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