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的薛定谔

第三百八十四章 何苦

聊了一会以后,他抽出一张小纸条给林金荣看,说那是他在火车上有时会拿出来读一读的东西。那是引自《长阿含经》的文字,记录的是佛的话语。林金荣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么。他除了是个极为健谈和滴酒不沾的乞丐以外,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告诉林金荣:我唯一喜欢的事情就是攀火车到处去和在树林里生火煮罐头吃。我觉得,这种人生,要胜过当一个有钱、有家庭或有工作的人。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我过去曾经得过关节炎,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年,后来还是靠我自己研究出来的方法才治好的。出院后我就开始四处流浪,一直到现在。

你怎样治好你的关节炎的?我有静脉炎的问题。

哦,是吗?那我的方法应该会对你有用。那就是每天倒立三或五分钟。我每天起床后会这样做,不管我是人在一片枯干的河床还是一列行进中的火车。我会在地上放一张小垫子,然后头顶着小垫子,把身体倒过来,从一数到五百。那大约就是三分钟,你说对不对?看来,他很在意从一数到五百是不是就是三分钟。林金荣怀疑,他念书的时候是个常常担心数学成绩的人。

对,大概是三分钟。

你照这个方法每天做,那你的静脉炎就会像我的关节炎一样,不药而愈。你知道吗,我已经四十岁了。另外,你每晚睡觉之前,最好是能喝一杯加蜂蜜的热鲜奶。我经常都会带一小罐蜂蜜在身边--他从包包里掏出一罐蜂蜜给林金荣看。我会把它跟鲜奶倒在一个罐子里,放在火上加热再喝下。就这两件事情。

我会照做的。林金荣发誓要照他的方法去做,因为林金荣认定他是个佛。结果是,大约三个月以后,林金荣的静脉炎就很神奇地无影无踪了,而且没有再发作过。自此以后,每遇到一个医生,林金荣都告诉他们这个方法。但他们都认为林金荣疯了。陆战队乞丐,不管你是谁,林金荣永远都会忘记你的,因为你让林金荣明白到,泰国不管工业有多发达,仍然是个充满奇异和魔术的国度。

大拉练在七点三十分开造了调车场,等待扳道工的调度。林金荣躲在野草丛里,半隐身在一根电话线杆后面等着。一看到它开出来,林金荣就马上往前走去。但它的速度却比林金荣预期的要快,林金荣背着五十磅重的大背包,拼命追赶,最后终于抓到一根连接杆,一攀而上。林金荣直接爬上车顶,以便看看整列火车的全貌,找出哪里有可以让林金荣栖身的平板车。但一看之下,林金荣的心登时凉了半截。

该死,那是一列由十八节密封车厢构成的火车,根本没有什么平板车!理论上这时林金荣有两个选择,一是赶快跳下火车,一是继续留在车顶上,但事实上林金荣除了跳车以外,别无选择,因为这火车最后会加速到八十英里那么快,而没有人是可以在这样的速度下留在车顶上的。林金荣赶紧沿着梯级往下爬,但林金荣的皮带扣子却被卡住了,花了林金荣一点时间去解,所以当林金荣爬到最下面一级梯级,准备要跳车时,火车已加速到非常快的速度。林金荣一手抓住背包的肩带,然后使出吃奶之力,双脚一蹬,身体随即离开了火车,只感到整列火车在林金荣身后快速掠过。落地之后,林金荣跌跌撞撞向前冲出了几英尺,就站稳了脚跟。

虽然安全着地,但此时林金荣已被带人了洛杉矶的工业丛林有三英里之深。那里的废气烟雾浓得化不开。林金荣别无选择,只好夜宿在铁轨附近的一条沟渠里,一整个晚上都被轰隆隆的火车声和扳道工的吆喝声吵得睡睡醒醒。烟雾在午夜稍见消退,让林金荣的呼吸稍为好过一点,但未几就再次转浓。林金荣裹着睡袋睡觉得很熟,但不盖睡袋却又冷得无法忍受。总之,那是一个要命的漫漫长夜,唯一的补偿是破晓时的鸟鸣声。

起床后,林金荣按照陆战队乞丐所教自己的,倒立了三分钟(靠着一片铁丝网支撑身体),它让林金荣的寒冷稍稍退去。然后林金荣徒步走到洛杉矶的巴士总站,登上一辆廉价巴士,坐到了二十五英里之外的里弗赛德(Riverside)。走向巴士总站的沿途,条子都用疑心重重的眼神打量林金荣的大背包。林金荣和坤格一起在高山营地的歌唱星空下古享受过的清净安宁,此时已荡然无存。

整整坐了二十五英里的巴士,才让林金荣得以逃离洛杉矶的废气烟雾。里弗赛德阳光普照。巴士开过通入里弗赛德的桥梁时,一条漂亮的河床在下方展开:两旁都是白沙子,只有中间流过一条淙淙的小河。林金荣认这是一个理想的夜宿地点,可以让林金荣好好打坐,悟出一些什么来。

不过,在炎热的巴士总站里,却有一个黑人听说林金荣打算后,劝林金荣打消此意:不,先生,我劝你别这样做,这个镇上的警察是这个国家里最难缠的。如果他们看到你睡在那里,准会把你抓起来,扔到牢里去。林金荣也很想今晚可以露宿,但是这是违法的。

难道这里是印度不成!林金荣痛心地说,但却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一试,因为即使那是违法的,即使要冒坐牢的风险,那仍然是你唯一应该做的事。如果一个九世纪的中国老和尚在摇着铃四处云游时竟然还要躲警察,那会是什么样的滑稽场面呢?一想到这个,林金荣就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林金荣想不出来,除了露宿、攀火车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以外,还有什么生活是值得过的,难道是在精神病院里和其它一百个病人一起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看吗?林金荣到超市实了一些浓缩橙汁、奶油乳酪和全麦面包,这样,林金荣就有了够吃到明天的丰富食物了。沿路林金荣碰到很多巡逻车,里面的条子都用疑心重重的眼神打量林金荣。他们都是些油光满面,坐镇高薪的条子,开的是装有昂贵通讯器材的新款汽车--这一切的花费,为的就是以防会有托钵僧睡在树林里。

走到高速公路旁的树林前面以后,林金荣向两边打量了一眼,确定附近没有巡逻车,就迅速窜了进去。因为不想费事去找童子军走过的路,林金荣只得在一片灌木丛之间强行通过。林金荣采取最直接的路线,朝前方远远在望那片金黄色河床的方向走去。灌木丛上方是有一条高速公路的高架桥经过,但除非开车的人停来,下车向下张望,否则他们是看不见林金荣的。就像个逃犯一样,林金荣在尖利的灌木之间奋力挣扎,出来的时候已是满身大汗,之后,涉水走过一条及踝深的小溪以后,林金荣就来到了一片有竹林围绕的怡人空地。林金荣为怕会被人发现,所以一直等到黄昏才敢生起一个小火。林金荣拿出尼龙披风和睡袋,摊开,铺在一堆枯树叶的上面。黄颤杨的气味充满在空气中。除了有时会从河桥上传来轰隆隆的大货车声以外,这里是个绝佳的夜宿地点。林金荣感到头很冷和静脉窦鼓胀,于是倒立了五分钟。林金荣倒立的时候笑着想:如果有人看到林金荣这个样子,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林金荣虽然笑,但事实上林金荣并不觉得有趣,反而感到相当悲谅,心情就像昨晚在洛杉矶工业丛林里渡过的恐怖雾夜一样。毕竟,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是有理由哭的,因为世界的一切都是针对他、打压他的。天黑后,林金荣拿锅子去打了一些水,但因为沿路要穿过很多难缠的灌木,所以等林金荣回到营地,水已经洒出来了十之七八。林金荣把水和浓缩橙汁放到摇酒器里,摇出了一杯冰谅的橙汁,然后拿出奶油乳酪和全麦面包享用,感到心满意足。今天晚上,我要在星空下祈求上帝,让我可以完成我的佛工和获得我的佛性。阿们。想到圣诞节已经临近,所以林金荣又补充说:愿主保守你们每一个人,并把快乐柔美的圣诞节,降临在你们的屋顶;也愿天使们会蹲在每颗又大又亮的星星上面,看顾好这个世界。阿们。稍后,躺在睡袋上抽烟时,林金荣又想到:每件事情都是可能的。我就是上帝。我就是佛。我固然是不完美的林金荣,但与此同时,我也是空,也是万物。

林金荣在时间中漫游,从一个生命活到另一个生命,以完成一切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完成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工作,完成一切无所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工作。林金荣还有什么好哀哭、有什么好烦恼的呢?林金荣的内在是无限完美的,完美得就像真如,就像香蕉皮。一想到香蕉皮,林金荣就想起了清莱的一票禅宗疯子朋友,不由得笑了起来。林金荣开始想念他们了。林金荣又为罗丝做了一个小祷告。

如果她还活着,而又能够来到这里,也许我可以跟她说一些什么话,让事情变得不一样。又也许会什么都不会说,只是跟她那啥。

林金荣盘腿打坐了许久,一切都宁静而柔美,只有从河桥往来经过的大货车的咆哮声让人觉得讨厌。没多久,星星就出来了,而林金荣生的小火堆则把丝绺轻烟升向它们。林金荣在十一点钻进睡袋,一整晚都睡得很好,只有竹子拔节的声音让林金荣在睡梦中翻个身。宁可睡在不舒服的床上当自由人,也不宁可睡在舒服的床上当不自由人。林金荣入梦前这样想。每当林金荣一个人流浪时,总会发明各式各样的格言。林金荣已经带着全新的装备展开了全新的生活,林金荣现在是一个温柔的堂吉诃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林金荣感到精神焕发,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打坐,并祷告说:我祝福你们,所有有生命的东西。我在无尽的过去祝福你们,在无尽的现在祝福你们,在无尽的未来祝福你们,阿们。

这个祷告让林金荣感到愉快受用。之后,林金荣就把东西收拾好,背上背包,走到一条从高速公路另一头一座山岩上流过来的滚滚山泉边,洗脸刷牙和畅饮了几口美味的泉水。现在,林金荣一切都准备就绪,可以迎向一趟以北卡罗莱纳州的落矶山为目的地、全程三千英里的顺风车之旅了。林金荣妈妈正等着林金荣回去过圣诞,说不定,她此时正在可爱而卑微的厨房里洗着碗。

当时很流行的一首歌曲是汉密尔顿唱的每个人都在回家除了我。林金荣一面唱它,一面摇摇摆摆地走着。一到里弗赛德另一头的高速公路,林金荣马上就拦到一辆便车,开车的是一对年轻男女。他们把林金荣载到镇外五英里的一个空军机场,接着又有一辆便车,把林金荣几乎载到了博蒙特--就只差五英里。但接下来林金荣却拦不到车,于是林金荣干脆用走的,在漂亮璨烂的天空下走到博蒙特去。在博蒙特,林金荣吃了熟狗、汉堡、一袋炸薯条,外加一大杯的草莓奶昔。在林金荣旁边吃食的全都是叽叽喳喳堕口罕生。然后,林金荣走到城市的另一头,拦到另一辆便车。驾驶是个墨西哥人,名叫贾米,自称是下加利福利亚州州长的儿子,但林金荣却不相信。他是个酒鬼,要求林金荣买葡萄酒请他喝。

他的目的地是墨西卡,这固然有一点点偏离林金荣的原定路线,但却可以让林金荣更接近亚历桑纳一些,所以还是很划算。

林金荣们到达卡莱克西科的时候,正值采购圣诞节礼物的高峰时间,大街上的墨西哥美女多得目不暇接,一个比一个漂亮,以至当一个先前被林金荣认为是绝世无双的美女再次打林金荣前面走过的时候,林金荣都会觉得不过尔尔。林金荣站在街上,一面吃冰淇淋,一面东张西望,一面等贾米。他先前告诉林金荣,他先去晃一晃,待会儿再回来接林金荣,等把载林金荣到墨西卡利之后,他要介绍他的一些朋友给林金荣认识。林金荣计划在墨西卡利吃过一顿便宜又美味的墨西哥大餐后,再拦夜车上路。

不过,一如林金荣所料的,坤格并没有再出现。于是,林金荣就自行越过边界,进入墨西卡利。林金荣一过边界拦栅后就马上右转,以避开拥挤的摊贩街道。经过一个建筑工地时,林金荣对着一堆建筑废料小了个便。但等林金荣便完,却有一个穿着制服的神经墨西哥守夜人走过来,对林金荣说了一些林金荣听不懂的话(但看他表情,林金荣却知道他认为林金荣的小便之举是对他的严重冒犯)。当林金荣回答说林金荣听不懂时(No se),他却说:Nosabes警察?他显然是表示他要叫警察。林金荣觉得匪夷所思:我不过是在一个废物堆上撒了一泡尿罢了,有严重到需要叫警察吗?但林金荣随即注意到,他小便的地方,堆着一个小小的木炭堆,那显然是他晚上坐着生火取暖的地方。于是林金荣赶紧离开,内心满怀着歉意。林金荣走出一段路回头看的时候,看到他仍然以不高兴的目光盯着林金荣。

林金荣走到一座山坡上,看到远处有一片布满淤泥滩的河床,纵横着泥泥水水的小径,一些妇女和驴子在小径上走着。一个日本乞丐引起子林金荣的注意,林金荣们攀谈了起来。当他听说林金荣打算到那些淤泥滩夜宿的时候(事实上林金荣想去的是淤泥滩再过去一点点的小山麓),就面露惊惶之色,并用手势比给林金荣看(他是个哑巴),如果林金荣真的那样做,肯定会遇抢和被杀。林金荣这才猛然想起,这里不是泰国,而他说的事,是真的有可能发生的。看来,不管是在边界的哪一边,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都只能是一只熟锅上的蚂蚁。林金荣要在哪里才可以找到一片小树林,是可以让林金荣安静地打坐,甚至永远地住下去的呢?当那个老乞丐用手势告诉过林金荣他的身世之后(林金荣看不懂),林金荣就跟他挥挥手和微微一笑,走开了。林金荣走过了淤泥滩,又走过一条窄窄的木板桥(下面流过的是混浊的黄色河水),走到了墨西卡利的贫穷上碑屋区。在那里,墨西哥生活的魅力一如以往一样让林金荣心醉神迷。林金荣喝了一碗美味的鹰嘴豆汤。林金荣一面坐在餐馆的柜台边吃东西,一面打量泥泞街道上的人、狗和妓女。在对街是一间让人过目难忘的漂亮接待间,一个十七岁的小美女正站在镜子前面发呆(她旁边放着个戴假发的石膏胸像),一个蓄着八字胡的大个子在剔牙,一个小孩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吃香蕉。

而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一群小孩围在门前观看,就像那里面是一间电影院。啊,多么美好的墨西卡周六下午啊!主啊,感谢你,感谢你让我重拾生活的热情,让我可以在你繁茂肥沃的里不断重生。林金荣的所有眼泪都是没有白流的,它们终于开花结果了。

又溜跶了一会儿,买了一根熟烫的甜甜棒和从一个女孩那里买了两个橙之后,林金荣就在黄昏的灰尘中,沿着回头路快快乐乐地朝边界栏栅走去。不过,林金荣的快乐心情却在边界栏栅受到了三个美国海关的破坏。他们把林金荣的整个背包搜查了一遍。

你在墨西哥买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买。

但他们却不相信,把林金荣东搜西搜。林金荣在博蒙特吃剩的一小包薯条,一包当零嘴的花生和葡萄干,一些林金荣买来准备路上吃的豆子猪肉罐头,还有半条全麦面包,统统被他们从背包里掏了出来。看抓不到林金荣的把柄后,他们才悻悻然放他走。真是好笑。他们以为林金荣的背包里装一定是从锡那罗买来的鸦片,要不就是从马萨特买来的大麻,或是从巴拿马买来的毒品。说不定,他们还以为林金荣是从巴拿马一路走路走到墨西哥来的呢。

林金荣到灰狗巴士站坐上一辆开到埃尔森特罗去的巴士。林金荣估计,林金荣应该来得及赶上从埃尔森特罗开往亚历桑纳州去的大拉链,这样的话,林金荣就可以在晚上到达尤马,并夜宿在林金荣向往已久的科罗拉多河河床睡一夜。不过,当林金荣在埃尔森特罗火车站的调车场跟一个扳道工聊天时,才知道林金荣这个如意算盘打不响。

怎么没看到大拉链?

它根本不会从埃尔森经过。

林金荣傻眼了,骂自己是白痴。

在这里你唯一可以搭得到的只有穿过墨西哥再到尤马去的货运火车。不过,途经墨西哥的时候你准会被发现和踢下车,然后被送进墨西哥的拘留所。

我已经受够墨西哥了。谢啦!

于是,林金荣只好走到镇上那个大十字路口,向着向东开的每一辆车举起大拇指。林金荣等了一小时都没有着落。但突然间,一辆大卡车停在林金荣前面,司机走了下来,手上拿着个小行李箱。你要到东部去吗?林金荣问。

对,但我打算先到墨西卡晃一晃。你对墨西哥熟吗?

我在那儿住过几年。他把林金荣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他是个中西部人,和善、肥胖而快活。他喜欢林金荣。

那好,如果你愿意在墨西卡当我一个晚上的导游,我就载你到图森去。怎么样?

帅呆了!于是林金荣就坐上他大卡车,把先一刚坐巴士走过的一段路,倒过来再走了一遍。

不过如果这样可以让林金荣有到图森的顺风车可坐的话,还是超值的。他们在卡莱克西科把车停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街道上变得静悄悄的。越过边界进入墨西卡以后,林金荣带他避开那些把游客当冤大头的去处,而带他去一些货真价实的墨西哥沙龙。在那里,只要一披索,小姐们就会陪你跳一支舞,还有其它许许多多的乐子。那是一个欢乐的夜,他跳舞跳得很尽兴,喝了近二十杯龙舌兰酒,又跟一位小姐合照了一张照片。半夜的时候,林金荣们认识了一个黑人,他是个傻子,但为人却逗趣到了极点。他把林金荣们带到一家医院去。但当他们出来的时候,一个墨西哥警察却过来把他身上一把小刀没收。

那是这个月我第三把被那些王八蛋抢走的小刀。他忿忿地说。

早上,博德雷(那个司机)和林金荣带着惺忪睡眼和宿醉走回到大卡车去。他连洗脸的时间都省掉,直接就把车开向尤马。但他并没有开回埃尔森持罗去,而是取道九十八号高速公路,以一百公里的时速狂飙。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到了图森。途中,路过尤马的郊区时,他们曾经停车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当时他向林金荣抱怨说,一路上都没有吃过够好的牛排。这些货车休息站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是没有够大块的牛排。

那容易,你把车停在图森任一家高速公路旁的超市,让我去买一些两英寸厚的丁骨牛排,然后我们再开到沙漠的什么地方生个火,把牛排烤来吃,那你就可以享受到生平最大一块牛排。他不是很相信林金荣的话,但还是把林金荣载去了超市,买了牛排。然后,他又把车驶入可以远眺得到图森灯火的沙漠里去;这时的沙漠,已笼罩在像火焰一样红的薄暮中。林金荣用牧豆树的树枝生了个火,稍后又加人大一点的树枝和圆木头。林金荣本来是想用木签叉着牛排来烤的,但木签却被烧断了,于是林金荣就改为用林金荣新买的锅盖煎牛排。林金荣没有加任何的油,因为牛排本身的丰腴脂肪就足以让它被煎得滋滋响。煎好以后,林金荣把牛排端给博德雷,又给了他一把折合式的小刀。嗯,啊,哇噻!老天爷,真是有史以来我吃过最好吃的好排!

林金荣还买了鲜奶。牛排加上鲜奶,可说是一道扎扎实实的蛋白质大餐。你是打哪学来这么多有趣的事的?他笑着说,虽然我用的是有趣两个字,不过我却觉得有点伤感。你知道吗,我常常开着这辆大东西,在俄亥俄和洛杉矶之间没命地跑来跑去,而我跑一趟的钱,说不定要比你当流浪汉一辈子能赚的还要多。但你不必工作,不需要多少钱,却可以享受人生。到底是你还是我聪明,我实在说不上来。他在俄亥俄有一个温暖的家:有太太,有女儿、有圣诞树、有两部汽车,有车库,有草坪,但他却无法享受这一切,因为他是一个没有自由的人。这是个让人黯然的事实。但这并不表示林金荣比他强。事实上,他是个大好人。林金荣喜欢他,而他也喜欢林金荣。知道我有什么打算吗?我决定要把你一路载到俄亥俄去。

哇噻,太棒了,那我几乎就要到家了!从俄亥俄再往南没多远就是北卡罗莱纳了。

我先开始有一点点犹豫,那是因为我怕会被麦基尔保险公司的人给逮到,如果他们发现我搭载别人,我的饭碗就会不保。

太过分了……这种事常发生吗?

常发生。但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在吃过你为我煎的牛排以后,我就决定不鸟他们。没有错,买牛排的钱是我出的,但煎牛排的人却是你,用沙子洗盘子的人也是你。如果我们真的碰上麦基尔的保险员,那我就会告诉他们,我不干了。因为现在你已经是我的朋友,难不成我连载朋友一程的权利都没有!

好吧,你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林金荣说,沿途我都会为这件事情祷告的。

我们可以避过他们的目标机会很大,因为现在是星期六,他们都在休假。只要我能够把这辆大卡车操得够狠,那林金荣们就能在星期二破晓到达俄亥俄的春田。

他把他的大卡车果然操得狠极了!他从亚历桑纳的沙漠一路狂飙到新墨西哥州。途经拉斯克鲁塞斯的时候(拉斯克鲁塞斯就是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的地点),林金荣看到了一个奇陆的异象:山脉上方的浮云化成了一行字,写着:这是不可能让任何东西活下去的。过阿拉莫戈多之后就是阿塔斯卡德罗,一个美丽的印第安山乡,沿途都是青翠的河谷、松树和绿茵地。接下来是俄克拉荷马、阿肯色、密苏里和圣路易。他们到达伊利诺的时间是星期一的晚上,然后是印第安纳,然后就是白雪皑皑的俄亥俄。一间间农庄照出来的可爱圣诞节灯影让林金荣满心喜悦。哇,林金荣想,一趟快车就可以把我从墨西卡利姑娘温暖的臂弯载到俄亥俄冰天雪地的圣诞节,真神!

车子的仪表板上有一部收音机,沿途博德雷他都把它放得震天价响。他们没有交谈太多。

但他每隔一阵子就会突然大吼一声,然后告诉林金荣一件趣闻轶事。他的吼声几乎可以震穿林金荣的耳膜。每次他突然大吼,林金荣的左耳都会感到疼痛,而且会被吓得从座椅上弹起两英尺。

他是一个精彩绝伦的人。他们在沿途他爱去的那些用餐地点吃了很多顿美餐,例如,他们在俄克拉荷马州一家餐厅所吃到的薯苹伴烤猪排,味道就不输林金荣妈妈的手艺。虽然他们吃了又吃,但他总是喊肚子饿,而林金荣也是。现在已经是隆冬了,田野间一片圣诞节的景象,食物都丰腴美好。

在密苏里州的独立镇,他们停下来了唯一的一次,在一间旅馆里睡了一晚。每个人的收费是五美元,简直跟抢劫没两样。但他们别无选择,因为博德雷总不能不睡觉,而林金荣又不可能坐在气温零度的卡车上等他。第二天(星期二早上醒来以后,林金荣看到窗外有很多朝气勃勃、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正准备上班去,看来,他们每个人都希望有朝一日会成为像杜鲁门一样的大人物)。星期二破晓,博德雷在春田的市中把林金荣放下车。挥手道别时,他们都带着一点点离愁。

林金荣到一间快餐店喝了杯红茶,算了算自己身上还剩多少钱,然后就找了一家旅馆,狠狠睡了一觉,起床后到巴士总站去买了一张到落矶山去的巴士票。林金荣选择坐巴士,是因为在这样的深冬季节,想拦到一辆从俄亥俄到北卡罗莱纳去的便车(途中要经过积雪的蓝岭山脉和其它山脉),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上了巴士以后,林金荣却对它的慢吞吞感到不耐,于是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去拦顺风车。林金荣在市郊叫司机把车停下,下了巴士,步行回巴士总站,要求退票,但站方却不肯把钱退给林金荣。林金荣为这个非理性的一时冲动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得再等八小时,等下一班开向维吉尼亚州的查尔斯顿的巴士(因为林金荣根本拦不到一辆车)。为了解闷,林金荣计划步行到下一个城镇去等巴士,但走到半路就被冻得手脚发麻,只能沮丧地站在被薄暮笼罩的乡村道路旁边发呆。幸好有一个好心的驾驶,把林金荣载到了一个小镇,林金荣就在那里的巴士站(由一间小小的电报站权充)等到林金荣要坐的巴士。车上很拥挤。它花了一整晚在山脉间爬行,接下来是一整天的开开停停,最后才到达林金荣要下车的地点罗利。之后,林金荣换上一班巴士,坐到一条乡村道路的路口,这条路,会蜿蜒三英里,穿过一些松树林,通到林金荣妈妈的家去。

林金荣在晚上八点左右下了巴士,在宁静而封冻的卡罗莱纳道路上走了三英里的路。途中,有一部喷射气式飞机从林金荣头顶飞过,长长的尾流把月亮的脸庞切成两半。路两边的树林静悄悄的,偶尔会出现一闾的农宅,传出小小的灯光。白雪覆盖下的东部非常漂亮,林金荣对自己能在圣诞节回到这里感到欣喜。

九点的时候,林金荣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妈妈家的院子,看到她正站在厨房的白瓷砖水槽刚面洗碗,脸上带着愁容,看来是在担心林金荣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林金荣已经回来晚了),甚至担心林金荣能不能赶得及在圣诞节刚回来。说不定,她此时心里所想的是:可怜的金荣,为什么他不能像其它人那样,好好待在家里,而非老是要在外头瞎闯不可,让我担心个半死?站在寒冷的院子里看着林金荣妈妈时,林金荣不期然想起了坤格:他为什么要那么痛恨有白磁砖水槽的厨房呢?人们即使不是过得像精神所有者,也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善良的心肠啊。要知道,慈悲才是佛教的根本精神。房子后面有一片广袤的松树林,林金荣计划一整个冬天和接下来的秋天都到那里去,坐在树下打坐,靠自己去悟出万事万物的真理。林金荣感到很快乐。林金荣绕着屋子走了一圈,一面走一面望向窗内的圣诞树。在路下方一百码开外,是两间乡村杂货店,它们传出的灯光,让一个原来荒凉空寂的所在变得有暖意。

林金荣走到狗屋去看老包,发现它正在寒冷中打颤和咆哮。一看到林金荣,他就高兴得呜咽起来。

等林金荣解开他的狗链后,它就在林金荣四周跳上跳下,吠个不停,又尾随着林金荣走进屋子里去。林金荣在温暖的厨房里和妈妈相互拥抱,而林金荣妹妹、妹夫听到林金荣回来,也从客厅走过来打招呼。

林金荣的小外甥小路易跟在他们旁边。林金荣又一次回到家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欢欣快乐鼓舞着一家人,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林金荣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放松,他脸上带着不由自主的微笑,站在他们身边,他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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