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的薛定谔

第三百八十二章 悟

说不定是冰河退却的时候留下来的。看到那边那片雪原没有?

嗯。

那就是冰河的遗迹。但这块大岩石也有可能是从一些古老得超过想象的史前山脉滚落到这里的,或是侏罗纪地底大爆发时从地底迸出来,落在这里来。金荣,你明白吗,你坐在这个地方,可不是一间柏克莱的咖啡厅,而是世界的起始和结束之地。看看四周的佛是多么的有耐性,他们正在无言地看着我们。

你说你曾经一个人来过这里?

对,一待就是几星期,就像缪尔一样。我会在石英岩的岩脉之间爬来爬去,不然就是为营地做些花束,或是赤身露体走来走去、唱唱歌和做做晚餐。

坤格,我要向你致敬。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小猫和最了不起的人。上帝可以为证,我说的是真话。我真高兴可以从你身上学到那么多。这个地方也让我感到敬虔,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是个常祷告的人,但你知道我用的是什么样的祷告词吗?

什么样的?

祷告的时候,我会坐下来,在脑子里把我的所有朋友、亲戚和仇人一个接一个想一遍。我想他们的时候不会带着任何的情绪,不会有爱憎、愤怒或感激,什么都不会有,就只是单纯的想着他们的样子和说类似以下的话:坤格和尚,他同样是空,同样值得我爱,也同样具有佛性。接下来再想另一个人和为他祷告:大卫,他同样是空,同样值得我爱,也同样具有佛性。当然,我并不会真的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当我念到同样都有佛性这句话时,我就会想到他们的眼睛,就像你盯着莫利眼镜后面的蓝眼睛一样。同样都有佛性这句话就是自自然然会让我想到他们的眼睛,而当你想着他们的眼睛时,你就会突然看到他们的佛性,即使对方是你的仇人也是一样。

了不起的祷告?金荣,说着,他就从身上掏出笔记本,把林金荣说的祷告词记下,难以置信地摇头。非常非常了不起,我要拿它去给我在日本认识的僧人看看,金荣,你这个人真不错,唯一的毛病只是不懂得来像这样的地方透透气,而任由这个世界的坏东西把你淹没,让你恼火……虽然我说过比较是可憎的,但我现在说的却是事实。

他把保加麦、两袋脱水蔬菜和其它需要的材料倒到锅子里,准备黄昏时再加水加热。之后,他们开始等待莫利的吆喊声。但左等右等,吆喊声始终没有出现。他们开始为他担心。

我最怕的就是他在大卵石河谷跳跃时摔断了腿,那他就会孤立无援。一个人来这里登山是很危险……我是一个人来过,但我可是个中好手。是一头山羊。

我开始饿了。

哎,我也是,希望他马上就到。我们四处走走,吃些雪球和喝些水来打发时间吧。

他们走型台地的最末端东走走、西瞧瞧,然后又往回走。现在,太阳已落到河谷西壁的后面了,天色愈来愈暗、愈来愈粉红,温度也愈来愈冷,而更多不同色调的紫,也偷偷从参差的山岩上冒了出来。天空变深邃了,甚至已经可以看得见一两颗苍白的星星。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声哈呢啊噜噜从远处传来。坤格马上跳到一块大卵石的上面吆喊:呜呃,呜呃,呜呃。接着远方又是一声哈呢啊噜噜。

他距离多远?

老天,从这声音判断,他甚至连开始也谈不上呢。他现在还没有到达大卵石河谷。

看来,他今天晚上是怎样也到不了他们这里来的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坐在山崖边等他个把钟再做决定吧。我们带些花生和葡萄干一道去,一面等他一面啃。说不定他现在的位置要比我判断的近。

他们走到那块可以俯视整个河谷的悬崖上。坤格以严谨的趺坐姿势坐在一块石头上,拿出他的木头念珠祈祷。他把念珠拿在手上,用大拇指自上而下一颗一颗念珠地拈,眼睛直通通的望着前方,全身一动不动。林金荣坐在另一块岩石上,尽可能让身体保持平衡。他们都只是静静地打坐,没有说话。但他们两个之中,只有林金荣是闭着眼打坐的。四周宁静得就像一片浓烈的喧闹。因为有岩石阻隔的缘故,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听不到山涧的水流声。在这等待的中间,他们又听到了好几次忧郁的哈呢啊噜噜,而他们也发出了回喊,只是每一次,都只觉得他的距离愈来愈远。当林金荣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粉红色的天光变得更紫了。星星开始闪烁。林金荣陷入了更深邃的沉思状态,感觉四周的山峦确实就是佛和他们的好朋友。一想到偌大一个河谷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林金荣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三,一个神秘的数字:应身、报身、法身。林金荣在心里为可怜的莫利的祷告,为他的安危以至于永恒的福气祷告。每一次当林金荣睁眼看到坤格在岩石正襟危坐的样子,都觉得滑稽和想笑。不过,四周的山峦却显得无比的庄严,坤格也是,以致于林金荣也变得无比庄严。在这种环境里,就连笑也会是庄严的事。

天色很美。粉红色的天光都消退后,一切就笼罩在紫色的暮霭之中,而宁静的喧嚣则像一股钻石波浪一样,穿过他们耳朵的门廊,足以安抚一个人一千年。林金荣也为坤格做了祷告,祈求他未来会获得平安、快乐,最后可以实现佛性。林金荣只感到完全的严肃和完全的快乐。

岩石是空间,林金荣心里想,而空间是幻象。林金荣有千万个思绪,坤格也是。林金荣对于他张开眼睛打坐的方式有点诧异。而尤其让林金荣诧异的,是这个热中研究东方诗歌和人类学和鸟类学和书本中的一切而且常常单独爬到崇山峻岭的人,还会突然拿出一串念珠来做庄严的祷告,如古代生活在沙漠里的老和尚。在钢铁工厂和飞机场遍布的泰国,会出现这样一号人物,更是奇上加奇。有坤格这样的人在,表示这世界还不算太没有希望。林金荣为此而感到高兴。林金荣全身的肌肉都酸痛得要死,而肚子也饿得要命,不过,能够坐在这里和另一个充满热情的年轻人为这个世界祷告,这件事所带给林金荣的安抚,就足以胜过一千个吻和一千句柔情话。终有一天,某种永恒的东西会从银河向他们那被未被幻象遮蔽的眼睛开启的,朋友。林金荣很想把这一切想法告诉坤格,但林金荣又知道,说与不税都是没有分别的,何况,即使林金荣不说,他也一样会知道。金黄色的山脉依旧默默无言。

再一次传来莫利的吆喊声时,天已经全黑了。坤格说:到此为止了,走吧,他距离这里还远得很。我想,如果他是有大脑的话,理应知道自己该在下面那片线茵地过一夜。

我们回去做晚餐吧。

好吧,林金荣说,然后,在连喊了好几声呜呃之后,他们就掉头离开,把可怜的老莫一个人留在无边的黑夜里。他们知道他是有大脑的,而事实证明也是如此。那个晚上,他裹着两张毯子,躺在充气床垫上,在那个有水潭和松树的绿茵福地睡了一夜。这是第二天早上他告诉他们的。

搁下莫利回到营地后,林金荣先是找来一些小树枝来当引火物,然后又去找了一点大一点的柴枝,最后则是拖回来一些巨大的圆木头:晅样的圆木头到处都是,一点都不难找)。他们生起的篝火,大得足以让五英里外的人看见,不过,由于他们生火的地点位于大山岩的后面,所以莫利不可能会看得见。营火释出大量的热,而岩壁在把热吸收以后,又会反射到他们身上来,所以,他们就有如置身在一个熟烘烘的房间里。不过,他们的鼻尖却是冷冰冰的,它是她们四处找木柴的时候被冷着的,至今还未能恢复过来。

坤格把水加到放着保加麦的水里,加以煮沸,一面煮一面搅,与此同时,还忙着把巧克力布丁的材料混合、煮开。此外他还泡了一壶茶。晚餐很快就就遂了,他们一面吃一面笑。

那是林金荣吃过最美味的晚餐。在火堆的橘色光焰的上方的,是数不胜数的满天星星,它们又冷、又蓝,又银光闪闪,而他们放在火上煮的食物则是粉红色和暖洋洋的。而果如坤格先前所预言的,林金荣的酒虫完全没有蠢动。林金荣根本忘了喝酒这回事。海拔太高了,一天的攀爬太劳累了,而空气也太稀薄了。单是空气本身,就足以让你醉得七荤八素。那是一顿丰盛的晚餐。他们使用的餐具是筷子。不知道为什么,用两根筷子夹着食物,细口细口地吃,味道特别好。达尔文的

适者生存理论显然是最适用于中国的:因为如果你不善于使用筷子,那么,在习惯一大家人一起吃饭的中国家庭里,你肯定会饿死。为免饿死,林金荣最后干脆改为用手。

吃过晚餐后,坤格勤快地拿出钢丝刷去刷锅子,又吩咐林金荣去打水。林金荣用一个以前的登山者留下的罐子,打了水回来。通常,我都不会洗我的碗盘的,只会用我的蓝色印花大手帕把它们包起来,因为洗与不洗,对我来说是没有差别的……当然,位于麦迪逊大道上那家生产狗皮肥皂的英国公司,是不会欣赏林金荣这小小的智能的。唉,老哥,这个世界真是颠三倒四的。告诉你一件事情,每次登山,如果晚上不拿出星图来看看,我就会浑身不对劲。你知道吗,在我们头顶的这些玩意儿,要比你最喜欢的《楞严经》里面的妖魔还要数不胜数。说着,他就拿出他的星图,看看天空,又看看星图,缓缓左右移动了一下身体,然后说:现在正正好是晚上八点四十八分。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如果不是八点四十八分的话,天狼星就不会是在现在的位置上。……金荣,你知道我喜欢你哪一点吗?是你的说话方式。你说话的方式会让我忆起这个国家真正的语言,也就是工人的语言、铁路员的语言、伐木工的语言。你有听过这些人怎样说话的吗?

我当然听过。我曾经在休斯敦搭过一个油罐车司机的便车。当时是午夜。先前,有一个男人把我载到他经营的一家汽车旅馆前面,说如果林我接下来拦不到便车,可以睡在他房间的地板上。我当然不干。林金荣在空荡荡的公路上等了大约一小时,那油罐车就出现了,司机是个切罗基人,说自己叫约翰逊或阿利·雷诺兹之类的。上车后,他对林金荣说:嗳,小老弟,你晓得吗,在你还不知道河水是啥气味的时候,咱就已经撇下了妈妈的小屋,到西部来翻滚,像疯子般拚了老命在东德州的油田开来开去……一路下来,他说的全是这一类有韵有调的话,而每说到押韵处,他就会猛踩离合器和换档。一整个晚上,他都以九十公里的时速呼啸前进,而他说的故事,则跟着他的车子一起跌宕起伏。真是精彩透了。我认为他说的话根本就称得上是诗。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真可惜你没有听过伯尼说话,我觉得你应该到斯卡吉特县走走,去听听他是怎样说话的。

没问题,我会去的。

坤格跪在地上,时而看看星图,时而向前探身一点点,伸长脖子,透过岩壁上的枝桠,望向天上的星星。他的这个姿势,加上他颚下的小山羊胡,加上他后面那块嶙峋的巨石,在在让林金荣联想到一个身在旷野的中国禅师,而他手上的星图,则仿佛是一部佛经。过了一会儿以后,他就到雪堆去把巧克力布丁拿回来。布丁现在已经凝固了,美味得非笔墨所能形容。

也许我们应该留一些给莫利。

这东西无法保存,太阳一出来就会融化掉。

营火已经停止了摇曳,只剩下一堆烧红的木炭,但还是有六英尺那么高。夜愈来愈让人感觉到它冰晶般的寒意,但木炭所释出的烟味,却美味得像巧克力布丁。林金荣独个儿沿着结冰的浅溪走了一下子,后来又在一墩土上面打坐,河谷两旁巨大的山壁,就像黑压压的沉默观众。不过,温度冷得让人无法这样打坐超过一分钟。林金荣回到营地的时候,坤格仍跪在地上观看星星,在这个超拔于俗世一万英尺高的所在,这真是一幅让人感到平静和安详的书面。

坤格这个人还有一个让林金荣诧异的地方:他总是不吝送别人东西,总是力行佛教所说的布施波罗蜜,亦即完全的布施。

现在,当林金荣回到营地,在火旁坐下之后,坤格就对林金荣说:金荣,我看也是你该拥有一串护身念珠的时候。他把一串褐色的木头念珠递给林金荣。一颗颗亮泽的珠子用一根粗绳子串着,形成一个漂亮的环形,在绳结的地方,是一颗大一点的珠子。

哇啊,这不是你从日本带回来的吗,我怎么能接受!

没关系,我还有一串。你今天晚上告诉我的那篇祷告词,完全值得我送你这串念珠。几分钟之后,他把剩下的巧克力布丁全部挖出来,把大部分分给林金荣吃。在安排睡袋的时候,他也让林金荣睡在比较靠近火堆的位置。他是个经常力行布施的人,而林金荣也从他身上学到了这一点。一星期后,林金荣送了他一件林金荣在好心人商店里找到的几乎全新的内衣。不过,他马上就回送林金荣一个可以用来装食物的塑料盒子。有一次,林金荣开玩笑地送了他一朵林金荣从艾瓦的院子里摘来的大花,一天之后,他很郑重地回送了林金荣一个小花束。你把我的网球鞋留着穿吧,他又说,我还有一双,虽然比较旧,但穿起来一样舒服。

哎呀,我可不能拿走你的所有东西。

金荣,难道你不晓得,送东西给别人是一种福气吗?他送人东西的态度也相当迷人:他从不会洋洋得意或兴高釆烈,反而是带着点忧愁。

他们在十一点左右钻进睡袋,而气温已在零度以下。林金荣们聊了一会儿,直至其中一个没有再答话为止,很快,他们就都睡着了。他打呼的时候林金荣醒过来了一下。林金荣静静地躺着,望着天上的星辰,在心里感谢上帝让他能够来到这座高山上。林金荣的腿酸已经恢复了许多,整个身体都感到精力充沛。行将熄灭的木柴所发出的劈啪声,仿似是坤格对林金荣所作的祝福。林金荣望向他,看见他的脸半埋在睡袋里。他那蜷曲着的身躯--蜷得就像凝聚着强烈的向善热望--是方圆几英里的黑暗内林金荣唯一看得见的东西。林金荣心里想:人真是有够奇怪的东西……正如圣经上所说的:谁又能估量得到那向上仰望者的精神高度呢?这个小伙子虽然比林金荣要年轻十岁,却重新唤醒了林金荣早已遗忘的理想与欢乐,让林金荣看起来像个笨蛋。最近这些年来,林金荣一直生活在酗酒和失望中。但对他来说,没有钱又有什么分别呢?他根本不需要钱,唯一需要的是一个背包、一些可以装干粮的塑料袋子和一双好的鞋子,好让他能来到像这样的好地方,享受百万富翁才享受得到的欢乐。但试问,又有那个饱食终日的百万富翁爬得到这里来呢,那可是需要一整天的艰苦攀爬啊。林金荣对自己许诺,要展开一种全新的生活。林金荣要背着一个背包,走遍整个西部、爬遍东部的所有山,所有沙漠,走出一条清净的道路。林金荣把鼻子埋在睡袋下面,慢慢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四周是一片黎明时的银亮。

地里的寒气渗过了尼龙披风,渗过了睡袋,钻到林金荣的胁下。林金荣的每一下呼吸都化成了水气。但林金荣只是翻了个身,就继续睡去。林金荣做了很多梦,但一律都是清纯冷冽得像冰水的梦,都是快乐的梦,不带丝毫的梦魇。

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就像一个鲜亮的橙球,从东方的悬崖峭壁上方照洒过来,穿过芬香的松树枝桠,落在林金荣身上。林金荣感觉自己像个星期天早上醒来,准备好要穿上吊带裤大玩特玩一整天的小孩。坤格已经起来了,正坐在一个小火堆前唱歌和对着双手哈气。地上都结着白霜。突然,他站了起来,往前奔了一小段路,猛喊:哈呢啊噜噜。谢天谢地,他们听到了莫利的回喊声。

他现在的位置,要比昨天晚上接近他们。他在路上了。起来吧,金荣,来喝杯熟茶吧,它会让你生龙活虎的!林金荣爬了起来,从睡袋里把网球鞋给抄了出来;它们在睡袋里放了一整晚,现在暖呼呼的。穿上球鞋和戴上贝雷帽后,林金荣上下跳了一下,然后在草地上跑了几条街那么远。那条浅溪的溪面都已经结冰,只余中间的部份,像一条小水沟一样,叮叮咚咚地流着。林金荣趴在溪边,喝了一大口水,让水把脸沾湿。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比在清晨的高山上用冰水洗脸更怡人的了。坤格把昨晚的剩菜加热,充当早餐,它们美味依旧。之后,他们走到大山岩的边缘,向莫利大喊了几声

呜呃,而突然间,他们看得见他了。他离他们大约两英里,正在河谷里奋力攀爬着,看起来就像一只在巨大的空里吃力往前爬的小虫子。瞧,那个小黑点就是咱们的宝贝朋友莫利呐。坤格用伐木工惯用的逗趣洪亮声音说道。

不到两小时,莫利就到达了能够和他们说话的距离,而一跳过最后一块大卵石以后,就开始说起话来。他们则坐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石头上等他。

女士之友协会要我来给你们两个小伙子传话,问你们是不是有兴趣把蓝绶带别在衬衫上。她们说剩下的粉红色柠檬汽水还有很多,而马特爵士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你们认为她们是不是有必要研究一下最新的中东局势或是学习学习品尝咖啡?对于像你们两位文学绅士,我想她们应该多注意自己的礼节……他就这样说个没完没了,而且没头没脑地向着快乐的蓝天吆喊了几声哈呢啊噜噜I。因为爬了一个早上的山,他流了不少的汗。

你准备好爬马杭峰了吗,莫利?

等我把脚上的湿袜子换掉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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