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再回来。”
这真是一个典型的悲剧故事的情节:男主人公终于回到妻子身边去了,把伊丽莎白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小说作家会把它写得凄凄惨惨,有声有色。伊丽莎白很久以前读过的曼斯菲尔德的一篇小说《耗子》(或者是《你会说法语吗?》)讲的就是类似的故事,甚至还远远没有这么悲惨。问题在于伊丽莎白只能想象而已,自己怎么样也进入不了角色,伊丽莎白冷漠地,机械地做着伊丽莎白该做的事情,只是盼望着这一切早点结束,盼望着身体健康地走在灿烂的阳光下,那时伊丽莎白会感到无比幸福,无比快乐。
无论如何,命运对伊丽莎白还是比较公平的,让伊丽莎白早些时候在丰衣足食,无所事事的年月里痛不欲生地爱过一次,而不至于让伊丽莎白在这次真的活不下去的时候不想活下去。伊丽莎白听见做超声波的医生轻轻地叹息,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或许他看见的是一个成了形的人?
“明天谁会陪你来?”前台的护士问伊丽莎白。
“怎么明天还要来?”伊丽莎白万分惊讶,本来以为当天就可以解决问题。
“你拖的时间太久了,我们只好分两部份进行。今天我们先把几根特殊的小棒放在你的体内,它们会起到扩张作用,明天我们才正式手术。”护士说。
伊丽莎白只有沉默。
“明天谁会陪你来?”护士又问。
“我不用谁陪。”
“那不行,一定要有人陪,全身麻醉后醒来一定要有人陪着回家。”
“我不要全身麻醉。”美国人真是不耐疼,在中国局部麻醉都没有听说过,伊丽莎白想。
“会很疼,你吃不消的。”
“我不怕疼。”伊丽莎白说。
诊所里已经空了很多,剩下的也许都是像伊丽莎白一样第二天还要再来的,几个胖大的黑人,一个短头发,瘦削脸庞的白种女人,还有一个漂亮的南美女孩,非常漂亮,但是愁眉苦脸。或许我应该大哭一场?这么一想,眼泪真的就像开了水龙头似地哗哗淌了出来,流了满脸,伊丽莎白用手捂着脸,泪水从手指头缝里挤出来,又滴到衬衣上,胸前很快湿了一片。伊丽莎白想那几个人也许都在好奇地看伊丽莎白,因而不敢抬头去看别人。
下午地铁里空荡荡的,伊丽莎白呆呆地坐着,目光落在面前的广告上:“那晚我只是去参加一个晚会,却没有想到他们会不怀好意。幸好我每天按时服药……”
伊丽莎白临时租的这个房间只有几样简单的家具,躺在床上,听见阳台上不断的风铃声,想起两天前同卡劳在一起,也是不断的风铃声。那晚卡劳是个不知足的情人,好像要在离别之前把所有的激情都消耗在伊丽莎白身上,伊丽莎白仍像往常一样的难受,但是想到他就要离开,也许这一辈子再也无缘见面,只有舍命相陪。他睡着了,伊丽莎白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窗外的风铃声,听着身旁他的呼吸,想起那个大学城,想起校园,白雪覆盖的网球场,橘黄色的灯光,蓝色的天空,遍地的紫色郁金香。想起下课回宿舍,他总站在窗前等伊丽莎白,吹着口哨,向伊丽莎白招手。想起黄昏时他俩走在小路上,伊丽莎白一路走一路用宽大的衣袖拍打他,听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伊丽莎白转身抱紧他,他在睡梦中还拍拍伊丽莎白的手。
早上起来卡劳忙着收拾行李。“还回来吗?”伊丽莎白明知故问。
“不回来了。缇诗娜要生孩子,需要人照顾。”
“那我呢?”伊丽莎白想问。事实上只是那一刻伊丽莎白才想到这个问题。他问过伊丽莎白很多假设的问题,伊丽莎白却从来没有问过他什么。不是出于自爱自尊,而是根本想不到,也没有去想。
他突然想起要给缇诗娜打个电话,说自己马上就要回家。听见他称缇诗娜“宝贝”,伊丽莎白似乎感到他迫不及待回家的心情。他总是说伊丽莎白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他,可是伊丽莎白想如果不是这种满不在乎的心情,仅这一刻就会令伊丽莎白永世不忘。
伊丽莎白只是偶尔设想一下言情小说中的自己这个角色会怎么伤心欲绝,却从来没有去设想过他的感受。伊丽莎白如果就是写小说,也是没有什么想象力的,当不成无所不在的叙述者。但是如果一定要伊丽莎白来描写他,伊丽莎白会怎么写呢?把他写成一个多情的人,一个负心的人,一个也要谋生吃饭的人,一个有益于家庭孩子的人?
诊所里伊丽莎白见到前一天的几个女人,不过身边都多了男人陪伴,只有伊丽莎白是一个人。瘦削的白种女人一声不吭,南美女孩依然愁眉不展,几个黑人在大声聊天:“我不愿意,已经太多孩子了,他根本不管。”“他才不肯用那玩意儿,说要去找别的女人。”“我本来想留着这个孩子,所以拖了六个月。”
……很疼,像拔牙,像第一次爱爱。伊丽莎白看着天花板,想起很小的时候常常观看阉鸡的情景,不知为什么还记得:阉鸡的人拿一个绷子把鸡的某个部位固定,三下两下把毛拔光,割开皮肉,在里面掏呀掏,最后掏出两个金黄色的圆球,收起绷子,把鸡放开,鸡扑腾两下翅膀,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伊丽莎白听见器皿落在盘中的声音,护士握握伊丽莎白的手:“好了。”医生最后还双手按在伊丽莎白肚子上挤了一下,令伊丽莎白联想到沙漠上装水和草原上装酒的皮袋子。
观察室里又是那几个女人,都在抱怨刚才麻醉的大罩子盖在脸上使伊丽莎白们现在还喘不过气来。护士五大三粗,却梳着一条小辫子,听声音也不知是男是女。身材庞大的黑女人站在门口,鲜红的血顺着伊丽莎白的腿流下来,一滴滴落在地板上。低头看见血,黑女人吓傻了,干嚎着,却没有声音。“医生让你回去等着,明天再来,妊娠6个月,太大了,出不来。”护士对她说,她却没有什么反应,仍然干嚎着。白种女人歇斯底里发作,大声嚷着说她呆在里面要窒息了,一定要回家,要马上出去,几乎要打护士。
上午也许下过一场雨,地下还有些潮湿,太阳已经出来了。南美女孩换了一件彩虹色的T恤衫,看上去神采飞扬,身边高大的男孩同她一样引人注目。女孩坐上男孩的摩托车,向伊丽莎白招招手,转眼就不见了。
“活着真好,”伊丽莎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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