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恐怖高校
- 一张极其普通,又极其特殊的录取通知书,一个没有名字的大学。极度厌恶学校的普通少年尹旷,因为一纸通知书来到这个所谓的大学。然后,他才觉得,以前他所厌恶的学校,简直就是天堂。在这个大学里,尹旷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拿到那张该死而血腥的毕业证!
- 大宋福红坊
出去走走,透点新鲜空气,说什么也是好的。他们的目的地是塞纳河,那儿风景秀丽,水面辽阔,气温比市内至少要低上两度。他们走后卡劳收拾房间,抓紧时间在电扇的吹拂下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卡劳异常辛苦,周身酸疼,驱散两个怪诞的噩梦之后正待深入无梦而真正的睡眠,有人拍门——他们已经回来了。他们回来得很早,时间不过才三点多钟。考虑到他们接近中午时才从这里离开,如此迅速地返回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一点,从秦无忌的脸上就能看出。他一言不发,嘴唇下意识地撅着,隐含莫名的怒气。图娃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们回来了,并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没有人向卡劳说明。由于他们都不说话,因此卡劳必须喋喋不休,同时所说的又都是无的放矢。卡劳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卡劳问秦无忌:“塞纳河好玩吗?”
他说:“你问她。”
于是卡劳问图娃:“塞纳河好玩吗?”
她说:“我们没有玩,坐在咖啡馆里面喝茶。”
卡劳说:“没有在湖边散步吗?”
她说:我想散步,秦无忌说他走不动。”
这之后又无话可说了。当秦无忌海阔天空时卡劳感到不堪忍受,如今他沉默是金,由卡劳来调节气氛不禁更加难熬,真还不如听他一个人说好。好在他们因为闹气错过了吃饭时间,因此卡劳提议晚饭提前。于是,在他们回来后约一小时,五点钟不到他们便下楼去吃晚饭。在一家有空调的小饭馆里三人分别坐下,卡劳点了一些下酒菜和啤酒。一杯冰镇啤酒下肚后,秦无忌于是缓过劲来。他不再提几天来关于医院和个性的话题,话锋一转,谈起下午和图娃逛塞纳河的事。卡劳自然愿意洗耳恭听。谈论的风格也一反常态,不再面对卡劳,而是转向了图娃。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他们争执,是卡劳所乐于接受的。何况有空调,有冰镇啤酒和小憩后积攒的精力,卡劳不禁感到非常的满足。秦无忌和图娃争论的要点,开始时卡劳并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渐渐地才有所知觉。这就像一部电影从中间看起,开始时莫名其妙,后来也就完全明白了,甚至也能将前面错过的部分续上。原来回来后他们彼此不说话,也不完全是在生气,或者不主要是在生气,而是争论的问题被中断了,对其它的事情一时还提不起兴趣。
现在他们终于可以续上前面的谈话,并且由于长时间的停顿积攒了更多的活儿,急于向对方倾诉,因此开始时不免有些语无伦次。到后来也就正常了。为了阅读的方便,卡劳也许应该将秦无忌和图娃在塞纳河畔发生的分歧补上。如图娃所言,他们一直呆在咖啡馆里,并没有去其它地方。两人面面相对,不得不有所交谈。由于卡劳不在场,秦无忌避免涉及重大深沉的主题,隔着光洁的桌面和玲珑的茶具他突然对图娃谈起自己的爱慕之情。自然,秦无忌的谈论是有前提的,这个前提就是图娃也爱着自己,只不过没有机会道破。现在他不过是帮了她一把,告诉对方她的爱慕是有根据有着落的,并不会成为柏拉图式的单相思。顺着这样的思路,秦无忌认为不应再浪费时间。
他的意思是应该尽快进入肉体层面,也就是说他们应该那啥。由于时不我待,这一步完成后还有大量的事情要做,比如结婚,协助秦无忌出国(结婚是其前提)。秦无忌一吐为快,可以想见的他是如何的慷慨激昂不能自已。没想到图娃嫣然一笑,用极为标准的现代泰语说道:“您误会了!”
良久秦无忌才缓过神来,他严肃地问图娃:“你了解自己吗?”
图娃说:“我了解自己。”
秦无忌说:“我认为你根本就不了解自己!”
他的意思是说她爱他,自己并不了解这一点,而了解这点的人是他秦无忌。当然,这是一时无法证明的东西,需要假以岁月和时光。但——还是那句话——时不我待,如果说图娃不了解自己的感情,那只有付诸于她的谦逊了,至少她应该相信权威,而这个权威就是秦无忌。也就是说如果秦无忌觉得她是爱他的,尽管图娃不这么认为也应该这样相信。遗憾的是,她不仅不觉得爱上了秦无忌,甚至连他的权威也要予以否认。图娃太自以为是了!秦无忌再次改变了话题,开始指责图娃如何像女人那样的狭隘(似乎她不是女人)。就算她的确是一个女人也如所有平庸的女人一样,不能深明大义,过分沉溺于自己渺小的内心。秦无忌的意思是:就算图娃感受不到自己的真爱,也不相信他的权威,也应该审时度势,了解他是何等的人物,以助其成就一番伟业。如此一来她也就不再平凡了。“爱情说到底是次要的,与做人的责任和自我实现相比并算不了什么。”秦无忌说。图娃自然不能同意他的观点。面对如此迟钝和庸俗的女人秦无忌实在是无话可说。
此刻在饭桌上,秦无忌旧话重提,但对图娃已不抱希望。他力图证明自己并没有恼羞成怒,如果图娃觉得受到了侵犯那也是咎由自取,是她自己犯贱。这样的谈话卡劳一向避免介入,卡劳认为这纯属两个人之间的私事。可秦无忌不打算放过卡劳,坚持让卡劳就他们的争执发表意见,真是让卡劳作难啊!比忍受他的夸夸其谈或沉默不语时卡劳搜肠刮肚,还要难上几倍。自然,在爱情问题上卡劳并不是一个没有自己观点的人。
正如秦无忌启发卡劳说话时所说:“他谈过多次恋爱,最近又失恋了,在爱情问题上定有真知灼见。”越是这样卡劳越是难于启齿,但为形势所迫卡劳又不得不说上几句。虽然卡劳对秦无忌的胁迫大为不满,但他的处境委实可怜,加之他们之间多年的友谊,观点的分歧岂能在一个外人面前流露?何况这是一个外国女人,与卡劳非亲非故,因此卡劳只能站在图娃对立的一方,别无其它的选择。但就其问题本身而言卡劳却是赞成后者的,况且表达观点时图娃的表情是那样的楚楚动人,与秦无忌联手欺压一个女人卡劳实在于心不忍。于是卡劳斟酌再三,最后说道:“你们俩说得都有道理。”之后便不再开口了。
秦无忌大感振奋,认为得到了卡劳的支持。他说:“就是嘛,什么样的爱情我们没有经历过?三天的爱情或者三十年的爱情……”
“三天的爱情?我真的不能理解。”图娃说,不禁使卡劳深感羞愧。实际上卡劳和图娃一样,对三天的爱情难以理解,但秦无忌使用的是“我们”一词,使卡劳也无法摆脱干系。卡劳解释说:“秦无忌使用的是一种文学性的说法,他的意思是一见钟情还是存在的。”
图娃说:“这我就明白了。”
秦无忌说:“明白就好。别说三天的爱情,就是三小时的爱情我们也不在话下!”
此刻秦无忌所要论证的问题已变,已不再关心他与图娃的实质性关系和可能的发展。他在乎的是在图娃心目中的形象,对方是否把他当成了一个女人方面的失败者?
秦无忌力图证明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他大谈自己的浪漫情史和姑娘们的交往,就此完全放弃了个性解放的主题,回到作为一个人的具体的感情挫折或辉煌。当然在秦无忌的口中只有辉煌,而图娃是他唯一的挫折(如果他愿意承认的话)。秦无忌急于表明自己是一位情场老手,最后他总结说:“卡劳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交往过?就数西班牙女人最古板,最不懂生活了。看来这个民族很有问题,只能产生类似希特勒这样的家伙,据说他是一个阴阳人。西班牙是一个二流子国家!”
看来秦无忌已经乱了方寸,变得完全词不达意了。好在图娃本性温良,对他的无理并不十分在意。
她不仅原谅了秦无忌,也看出他如此失态正是因为自己。图娃心肠一软,安慰对方说:自己对泰国人并没有什么偏见,实际上她的现任男朋友就是泰国人。她已经有了男朋友,这倒是一个新情况。秦无忌指责图娃道:“那你为什么还答应跟我出来?不是很可笑吗?”图娃避开他的问题,继续指出:她的男友也写小说,言下之意她并非对泰国作家没有兴趣,情形甚至相反。秦无忌以一个业内人士特有的警惕问:
“是谁?”图娃报出一个典型的泰国姓名,不仅秦无忌就是卡劳也没有听说过。“无名小卒!”秦无忌一言以蔽之。图娃心有不甘,为和我们套近乎,她说出了一个男朋友喜欢的当代作家可是大大有名,想必我们应该听说过。她说的那人叫林子明,我们自然知道。图娃不禁有些欣喜,没想到秦无忌嗤之以鼻:“林子明?喜欢他的人那不是傻吗!”尽管他有理由这么说,但图娃却是无辜的。秦无忌抓住一点不放,说:“瞧瞧,他喜欢林子明,可见得是什么货色什么档次的人了!”他十分有理由地怜悯起图娃来,对她说:“哎呀呀,你上当了!”秦无忌的逻辑是这样的:林子明已经是一个如此不堪的作家,喜欢他的人一定十分的低级趣味。图娃爱上了一个喜欢林子明的无名之辈(还不是林子明本人)只能证明她有多么的低劣。如此低劣的女人根本就不配得到他的爱,自然也不会欣赏和爱上“我们”了。秦无忌再次使用了“我们”一词,以强调自身的实力和普遍的义愤。接下来的谈话中他除了攻击林子明以及林子明的崇拜者再也无话可说。作为林子明崇拜者的崇拜者图娃被贬低到几近于无的地步,不仅不配和“我们”恋爱,也不配和我们谈论文学,甚至不配谈话本身,更别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一个房间里睡觉了。之所以出现以上的情况,那是不了解真相。图娃就像是一名隐藏多日的间谍,一朝被揭露出来。“原来如此!”
秦无忌说,所发生的一切于是乎便得到了圆满而充分的解释。
这以后他便不再理睬图娃,似乎后者的男朋友、男朋友所崇拜的作家已经玷污了他、伤害了他。秦无忌抱着委屈而忿懑的心情埋头吃饭,最后他以政府发言人般的语调宣布图娃为不受欢迎的人,让她即刻离去,回曼谷。至于他自己,“还要留两天,我和卡劳有很多重要的事要谈。”即便是图娃也没有料到问题会出在一个叫林子明的人身上,她甚至都没有读过他的书(男朋友虽然竭力推荐,但由于泰语程度问题并没有开始)虽然她解释了很久,以表自己的悔过之心,秦无忌仍不打算予以原谅。作为主人,卡劳本不应该完全听从秦无忌,但考虑到他此刻的心情和他们之间难得的友谊,也只有这样了。图娃甚至都没有上楼去取她的行李,卡劳殷勤地为其代劳(取包)。除此之外卡劳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虽然如此炎热的天气里上下楼梯卡劳不禁大汗淋漓,但良心上还是深感不安。迫于秦无忌的淫威卡劳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图娃没有上楼,甚至饭也只吃了一半,就即时地离去了。秦无忌端坐不动,卡劳百感交集地将图娃送出店门。他们步行了三百多米,来到最近的公交汽车站,那一路电车将把图娃送往机场,她将乘坐最近一趟航班返回曼谷。他们在汽车站上就此别过,大约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卡劳依依不舍地挥动着手臂,对图娃说:“再见!祝你一路顺风!”卡劳并没有将她送到机场,因为惦记着小饭馆里的秦无忌。待卡劳冒着烈日返回饭馆时秦无忌仍在吃残汤剩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所有盘子都已经见底。甚至图娃来不及吃的剩饭也被他扒拉光了。
“走了吗?”秦无忌问卡劳。
“走了。”卡劳说。
“走了就好,这个家伙!给你添麻烦了。”他说。
“没关系的,小事一桩。”卡劳说。
接下来的交谈就比较轻松自然了,都是自己人,也没有要完成任务的紧迫感。
秦无忌问卡劳他是不是判断有误?如果图娃不想和他有一腿又何必和他一起来曼谷呢?
卡劳告诉秦无忌:他们本来是完全有可能的,问题在于他方法不当。秦无忌的语言系统过于发达,过分相信自己的语言魅力和说服力了。而女人——无论是泰国女人还是西班牙女人,首先是身体动物。在那种情况下无须语言,行动是最为紧要的。卡劳的意思是:既然他们已经睡在一个房间里了,秦无忌就应该爬上床去,没准那样事情就办成了。
根本没有必要事先毫无征兆,突然以语言的方式提出要求,这显然是违情悻理的,使女人有时间进行思考,患得患失。应该做的是相反,在对方没有反应过来以前就已经得手了。正如秦无忌所言,如果图娃没有一点准备,跟一个男人出门旅行是完全不可能的。她定然有所准备,有所企盼,希望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可她白等了两个晚上,近在咫尺的秦无忌却无动于衷。她定然盼望等待过什么,在那木板床上心潮起伏难以人眠。而她所盼望的意外实际上却是意料之中,如果秦无忌有所动作一点儿也不会显得唐突。实际上,没有意外才真的叫图娃感到意外呢!两天之后她心神稍定,把秦无忌当成了柳下惠式的坐怀不乱的君子,没想到在风光绮丽的塞纳河畔他提出了在黑暗的房间里没有提出过的要求月时真的让她感到惊讶万分,比秦无忌爬上床去(假设)还要难以接受。之所以拒绝了秦无忌的求爱,一来由于付诸了理性思考。二来也出于报复——谁让他一连两个晚上都毫无反应呢?在图娃严阵以待时他偃旗息鼓,而她已不作它想时秦无忌却冒昧以求,就这么答应了他,没那么便宜的!卡劳的意思是:如果了解女人的心理就没有必要大动肝火,实际上还有机会,因为接下来他们还得睡在一个房间里。既然白天已经挑明(最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晚上尽可以大胆动作,倒要看看图娃能够坚持到几时!可惜这都是事后的话,图娃已经让秦无忌永远地赶走了。听卡劳这么说,秦无忌佩服得连连点头,他怪卡劳不早一点提醒他。卡劳回答说没有机会,总不至于当着图娃的面说出这番缘由吧?秦无忌突然神经质地看表,问卡劳现在去机场是否还来得及?他的意思是要把图娃追回来。卡劳自然不想再劳顿,因此对他说:“以上不过是理性分析,原则上如果图娃不走的话,你们还有戏。但事已至此,再把她追回来,这个弯就绕得太大了,难度只会有增无减,是否真能得手卡劳也不敢保证。”见卡劳这么说,秦无忌也不再坚持。他话锋一转,说他实际上也无所谓。“不就是林子明崇拜者的崇拜者吗?干了她是她的荣幸,没干成是她的损失,我们又不吃亏。”秦无忌说。他能这么想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秦无忌向卡劳坦言:他与女人的关系总是这样的,要获得她们的崇拜并非一件难事,可要和她们睡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人院前秦无忌在一所大学里教书,周围不乏漂亮的女生,有上课时和他眉来眼去的,也有主动约他谈心的。他总能顺利地将其引入自己的宿舍,每次也都谈得热火朝天,错过了女生楼的关门时间。师生二人于是畅谈一夜,直到曙光初现,对方脸色铁青地出去了。自然,谈话并不是秦无忌的目的,同样也不是她们的目的。可每次都只是谈话,除此之外秦无忌一无所获。他的问题是:怎样才能从谈话的高度“一下子降下来”?他们谈论人生、文学、社会现实或终极关怀,对方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充满了敬畏和关切之情,为他的玄论所深深折服。
问题仅仅在于怎样降下来?怎样过渡、转折和突变?他一面侃侃而谈一面思索着这些,常常是一心二用。秦无忌为自己非凡的智力而深深陶醉,直到把那些红彤彤的青春的小脸儿谈成了青灰色,这之后她们就再也不来了。秦无忌不明白别人是怎么一回事,似乎降下来特别简单,或者说是升降自如,也许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升上去过?
他不无悲哀地说:“看来卡劳恐怕永远也学不会了!”继而他解释道:“那些降得下来的人也许本性就是低劣的,在别的事情上也一样。”卡劳正准备安慰秦无忌,他已引伸开去,开始叙述一个降得下来的家伙的种种劣迹了。
秦无忌提及的那人叫金郭,也是一位大学老师兼作家,因与秦无忌相同的遭遇同时入院。一年后两人又同时出来。也就是说他俩既是病友,又是同事(在一个教研室上班),同时还是同行(都写小说)。按理两人的关系应该格外亲密,开始的时候秦无忌也是这么认为的。可他们虽然吃了同样多的苦,遭遇却不尽相同。
上文说到,秦无忌入院期间外界传说他是一个懦夫,舆论对金郭却明显宽容,不仅没有关于他不好的传闻,相反是作为一个英雄被文坛称道的。金郭与秦无忌的医院的生活被人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常常相提并论,然而所论说的要点却相去甚远。有人说起金郭就必然要涉及秦无忌,反之亦然。他们的这种不可分离性和相互映照的关系给大家的谈论增添了张力,也显得更加真实可信。似乎金郭和秦无忌是被关在同一所病院里,甚至同一病房,面对同一个医生或者护工。然而情形并非如此,此刻秦无忌予以了必要的澄清。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两个被分别关押面对各自环境的犯人,一个被说成了英雄一个则成了遭人唾弃的狗熊?他也许能够理解某种文学性的要求:英雄和狗熊必居其一,而中间状态是没有的。他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是金郭而不是他成了英雄?或者为什么是他而不是金郭成了狗熊?同样吃了那么多的苦,同样被关押了一年,为什么是他而不是金郭名声扫地、尊严尽失?为什么是金郭而不是他占尽风光,并得以荣誉和物质上的极大补偿?面对这生存之迷秦无忌百思不得其解。卡劳除了将其归结为运气问题,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卡劳的朋友了。
“这不过是巧合,偶尔性使然,问题在于庸众,他们需要英雄也需要狗熊,这才是必然的。需要英雄,以为那代表了自己,以为在考验面前自己可以像英雄一样。需要狗熊是以为自己不至于如此,为此他们发明了一个可以鄙视的对象,用以在幻觉中感到自身的崇高。”自然卡劳这番富于哲思的议论不足以平息秦无忌的激动,他一直在追问:“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显然,他的思虑集中在金郭身上,而一时无暇顾及其它了。“别人没有住过医院,他金郭是住过的,他不会不知道身处其中时的实际感受,不会不知道医院的实际环境和可能的作为。为什么他知道这些而不予以澄清?为什么不辟谣?相反还要利用谣言?唯一的解释就是谣言本身是他因卑鄙的目的而制造出来的。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如此恶毒、不义,陷我于如此被动的境地?”虽说秦无忌不免言过其实,但从实际效果看,一年的医院生活的确使他处境艰难,一无所获。而金郭则因此镀金,甚至于一步登天了。
后者成为传说中的英雄。
“这些我都不计较了。”秦无忌说。金郭竞然还赢得了一位法国女郎的芳心,与其结婚后出国了。这才是真正不可原谅之处。想当初,他们刚出院时无视外界的议论,因病友的情义结成知己好友(入院前他们的关系一般),来往颇为频繁。两人都有同样的认识:因精神病院的生活在国内是呆不下去了。有共同的目标:出国,寻求庇护。共同的方式和道路:结交那些不谙泰国事物心地善良的外国女郎,和她们结婚达成姻缘。两人互相打气鼓励,展望清晰可见的美好前景,并相约互相提供机会可能、介绍合适彼此的外国女朋友。直到有一天金郭远走高飞——携同他的法国新娘,秦无忌这才回过味儿来。那法国女郎最先是秦无忌认识的,经他介绍才认识了金郭。而金郭从未给他介绍过任何外国女人,虽然他(金郭)这方面的资源一点也不亚于对方。金郭认识的女人(无论中外)只能比秦无忌更多。
卡劳不知道怎样安慰自己的朋友呢?此刻他处在被朋友出卖的激愤之中,两只近视的鱼眼几乎是泪水盈盈了。他被朋友出卖了,可人们却认为他出卖了精神解放,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谈论有关出卖的问题呢?如果卡劳将秦无忌遭遇的挫折归结为女人,他会同意吗?如果卡劳认为这不过说明他在女人方面相对无能,是否可以减轻他的沮丧之情?抑或更加严重了?卡劳对秦无忌说:那金郭本人也略知一二,入院前就很风流,很讨女人喜欢,如果他将一位女生带回宿舍绝不会与对方长谈到天亮的。这些事实不可不予以考虑。卡劳暗示说金郭与法国女郎缔结姻缘乃是男人的魅力所致,并非如秦无忌所言出于迫害他的目的。当然,如果是一位西班牙女郎那就很难说了。正像秦无忌说的,西班牙人比较古板,而法国人一向浪漫。这些因素也不是不值得考虑的。卡劳的意图是将秦无忌从患得患失的情绪中转移出来,想想别的可能和易被忽略的因素,而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诸如背叛出卖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上——况且他本人因类似的问题受害匪浅。卡劳明显地在避重就轻,或者避轻就重,关键要看到底什么是秦无忌的敏感所在了。是背叛出卖?还是女人方面的无能?如果他两方面都很在乎那就完蛋了。秦无忌也许会自怜自艾地想:自己被同族同性的朋友出卖了,同时也得不到同族和异族的异性的怜爱,不仅被别人出卖,还要担上出卖他人的恶名。看他此刻的神情,似乎敏感之处飘忽不定用以自我辩护的激情和慷慨只能说明他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他试图将所有不利的结论据为己有。如果秦无忌真的要这样做,并坚持下去,那就不可救药了。为阻止他如此极端和毁灭性做法,还是一起谈谈图娃吧。转向对于具体失败的分析也许不失为一个有效的办法。
于是他们再次谈起图娃,谈起他们的巴黎之行。间隔了这么长的时间,秦无忌的说法又有变化。他拒不承认自己的做法有任何问题,关键在于没有热情。与图娃的结合其实并不是他的想法,按秦无忌的说法,自己不过是在执行“一个集体的阴谋”。
出院后他显然在国内呆不下去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了解和同情他的朋友毕竟是少数,无力为他申辩,他们只是适时地抛出了锦囊妙计:与那个叫图娃的女人结婚出国远走他乡。他们甚至将一切安排妥当,制定了计划方案和具体的日程,确立了实施的地点——巴黎本人的住处。因为卡劳有一套空房,最近又和女友分手了,一个人鳏居。卡劳是秦无忌的亲密好友,又有足够的空间能够让他施展手脚。而在他自己的城市(曼谷),秦无忌尚住在集体宿舍里。同情他的朋友又各有家小,住房并不宽裕。况且当地人多眼杂,行动起来也极不方便,难保不会节外生枝。如此周详的考虑并非出自秦无忌个人的智慧,甚至也不会是某个具体朋友的主张,而是集体决议。
一来朋友们的情面不便拂逆,二来,此事说到底是为了秦无忌,因此后者无法退缩,除了执行决议外别无选择。也就是说此事虽然发生在秦无忌身上,但本质上他是一个局外人,虽然在具体操作,心情上却感到与己无关。秦无忌不仅是一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同时也是一件冷漠的工具。要是他真的爱上了图娃那就另当别论了,就会有足够的热情,事情的结果也完全是两样的了。作为工具秦无忌已经尽心尽力,虽没有完成任务但也已经问心无愧。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再一次被别人出卖了。不同的是这次出卖他的不是文坛或者金郭,而是关心和同情他的莫名的集体。虽然他们的动机是纯良的,但没有考虑到他的心情、感受、人格和个性,没有考虑到他的感情。
在此意义上他们强迫了他、委屈了他、出卖和背叛了他。“你以为如何呢?”秦无忌再次振作起来,并渴望得到卡劳的赞同。
所以说我们永远不要为别人担心,尤其是为秦无忌担心。即使他们身处绝境,压力重重,似乎已无路可走,就要承认自己的失败,但总能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站立起来。在女人问题上是这样,在其它问题上也是这样。我们不必为其担惊受怕,用庸人的柔肠试图去体恤怜悯,那是对他们的侮辱和我们自己的轻狂。一个坚定的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是我们这些平凡的存在、精神和意志的贫困者所无法度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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